从2014年圣诞季到2015年复活节,西班牙马德里举办了持续四个月的大型宗教画展,取名“依照祂的形象”(A su imagen)。展览名典出《圣经·旧约》创世纪书开篇第一章所载“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如果跳出宗教框架来看待这句话,“镜像”这个西方文学传统中的一个重要母题呼之欲出。而且,相比宗教画因为人是神的镜像而竭尽“美”之能事,诗中镜像并不总是美的:这里的镜子可以预言未来,展现最赤裸的欲望,充当通往另一个奇境的大门,镜像不仅有显现身份的能力,还是连接更广阔精神世界的通道。 丁尼生在《夏洛特女士》中描绘了一个只能透过镜子看外面世界的主人公。毕肖普戏取丁尼生的诗意创造了一位夏洛特先生,只有半边身子,必须把身体探进镜子里与自己的镜像互相补充才能完整。这种古老的镜像传统首先突出的是如何对待自我的命题。无论是如那喀索斯一般爱上自己的倒影自赏过度化身水仙,还是像西班牙黄金世纪伟大诗人加尔西拉索《第二牧歌》中的人物阿尔巴尼奥那样,在泉边哀叹自己被心上人拒绝的时候以为水中倒影是自己需要与之争斗的“别人”,打斗中差点溺亡,都展现出人与自我的直接对峙中,“认识自己”是最困难的事。 尽管镜像是完全的复制,当一个人成为自己镜像的观察者,诗人们常常看见不同于自己的存在。比如西班牙战后“五零年代”代表诗人何塞·安赫尔·巴伦特看着镜子里如此遥远的自己的脸,甚至不禁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太阳穴,发现那里还跳动着活人的生命,可是镜子里却是一张“孩子的脸”,是“没有长大的愚蠢天使”,每一次抬头都看见同一张孩童的脸。而当一个人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也有人因此失去对自己的一部分认知,比如失明后的博尔赫斯在诗歌《一个盲人》中用手探寻镜子的轮廓,“不知道哪张脸望着我”,尽管有盲眼弥尔顿带来的勇敢慰藉,还是不禁遗憾“假如我能看见我的脸,/我会知道这个奇怪的下午我是谁”。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可能是过去,是未来,是最赤裸的欲望,可能是博尔赫斯努力不去在意的“虚浮表面”,也可能是道连格雷无损外在之下早早衰老的灵魂。 如同被凝视过久的深渊回以凝视,在一些诗人笔下,被长久凝视的镜子也正冷冷回望镜前的人,比如与巴伦特同代的诗人安赫尔·冈萨雷斯曾在《脸是镜子的镜子》中写道:“镜子索然凝视我的脸,冷冷地,/确信/它是它,而我是它的情节。”这种辩证的审视给了镜子意象更大的发挥空间,比如人与镜子里的人影,谁是谁的镜像?谁是谁的模仿?“五零年代”诗人弗朗西斯科·布里内斯写过一组用西班牙南方城市与镜子组合做诗题的作品。《埃尔加的镜子》中,“我”迟到很久才到达一座寂静无声的房子,里面一面镜子反射出让“我”惊奇的瞬间:“好像我看见的只是:模仿那个看向它/却什么都没看见的模仿者。”人的一举一动,镜像亦步亦趋,可是人的一举一动又何尝完全由自主意识控制,何尝完全能被自己理解?如果人也只是自己的模仿者,那么镜像则成为对模仿者的再模仿。而在《塞维利亚的镜子》中,诗人看见的镜像不止模仿了自己的外表,还有自己灵魂的空洞:“我看见的画面/不只反射出我,/就是我自己:一个存在,/却没活着的显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