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裴登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战国策》文自高诱注时已涉及辞主问题,其后代有其人,以至于今。特别是出土的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整理小组以为司马迁所未见,便将其与《战国策》、《史记》相参照,对帛书的一些“无主辞”予以归名,对《策》文的相关辞主更名。但如此做法,无论是对材料的性质、文学与史料的观念、文学与史料关系认识的理念层面,还是在具体论证方法层面,都存在一定问题。 一 学者对帛书辞主的变动,主要是将十五章“无主辞”归名苏秦。原因如杨宽云:“帛书《战国纵横家书》中十四章苏秦资料,起首皆未署名,惟其中有六章游说者自称秦或苏秦,其为苏秦所作无疑。帛书第二十二章‘谓陈轸’云云,内有‘今者秦立于门’,而《史记·田世家》改属于苏代,并改作‘今者臣立于门’。帛书第二十一章‘献书赵王’云云,《赵策一》第九章作‘苏秦为齐上书说赵王’,而《史记·赵世家》改属于苏厉。《史记》中,其他类此者尚有多处,皆当加以校正。”①其他学者如曾鸣云:“帛书四这篇文字,确很重要,首先与帛书一至三有密切关系,另外,它是苏秦治齐交五年中的详细记录。也是他为燕反间的确实证据。”②唐兰认为“帛书《战国纵横家书》除了这十四章外,还有四章也与苏秦有关。除了第二十章是后世拟作,此外三章,也应是真正可信的有关苏秦的史料。”③但即使苏秦为燕反间于齐为事实,自称“秦”之人为苏秦,也不能断定帛书一些“无主辞”即为其所作。帛书有与《战国策》、《史记》相同内容的“无主辞”材料,后者人物非苏秦,即可说明这一点。如帛书二二“谓陈轸”者自称“今者秦立于门”,《史记·田完世家》作“苏代谓田轸”,自称“今者臣立于门”。 具体而言,帛书四部分内容亦见《战国策·燕策二》。二者最大区别在:帛书为“无主辞”,《燕策二》为“苏代”;帛书言“臣秦拜辞事”,《燕策二》无。缪文远云:“据帛书,献书者自称其名为‘秦’,则此‘苏代’当作‘苏秦’。”④但帛书中的“秦”是否即为本字?是借代还是实指?为什么帛书与《策》文不同?帛书比《策》文篇幅长得多,且文章结构也大相径庭。《燕策二》已经有人改动,选取了其中几段材料,组合成一篇文章并加了主名。 帛书五内容同时见《战国策·燕策一》、《史记·苏秦列传》,辞主不能改动为苏秦。首先,同归《燕策一》内容,帛书作“人有恶苏秦于燕王”,《燕策一》作“苏代谓燕昭王”,《苏秦列传》作“苏秦见燕王”,差别较大;其次,《史记》记载苏秦材料,基本上采用了与今本《国策》拟托苏秦之名而成的相同材料,只不过为了体例统一的需要,将材料予以排序。这类材料不具备真实史料价值,钱穆曾言:“《史记·秦传》载秦说齐国辞,皆本《国策》,其辞皆出后人饰托,非实况。”⑤所以,根据拟托苏秦之名游说各诸侯王合纵的长篇《策》文,以及《苏秦列传》推断其事迹,既不可行、也不可信。 帛书一六为“无主辞”,《战国策·魏策三》为“朱己”,《史记·魏世家》为“无忌”。整理小组注释云:“《荀子·强国篇》杨倞注引《史记》作朱忌。朱与无形近而误,己与忌通,疑当以朱己为是。”⑥出现这种情况,或是材料来源渠道不同,或是在一篇材料基础上,人为改动。帛书“无主辞”可能为“底本”,其他材料据此改动时加了主名。 帛书二○为“无主辞”,《战国策·燕策一》、《史记·苏秦列传》均作“苏代”,整理小组定为“无主辞”。原因如唐兰所说:“此篇似摹拟苏秦的口气所作,《燕策》和《史记》均作苏代是错的。此与有名的苏秦合纵八篇,张仪连横诸篇,以及其它,当都是战国末纵横家的拟作,气势都很盛,跟真正的苏秦文笔,宛转而有条理,风格截然不同。”⑦也就是说,整理小组认定前十三章为“真正的苏秦文笔”,但此篇因气势很盛而定为拟作,理由过于牵强。 帛书二一为“无主辞”,《战国策·赵策一》为“苏秦”,《史记·赵世家》为“苏厉”。整理小组据《赵策一》定为“苏秦”,唐兰对改动理由予以陈述⑧。《战国策》中三苏事迹混乱,有时甚至互为对立面,而且三苏材料,有许多为传闻故事,因之很难说《赵策一》、《赵世家》何者为是。综合观之,帛书应是原貌。 至于历代学者对《战国策》文辞主的变动,主要集中在“三苏”(苏秦、苏代、苏厉)及“苏子”。具体可分为:1.改模糊的“苏子”为某人。如《秦策二·甘茂亡秦且之齐》之“苏子”,高诱注以为“苏代”,姚宏、鲍照同其说。《楚策三·苏子谓楚王》,鲍照以为“苏秦”。《楚策二·女阿谓苏子》,缪文远以为“此苏子当指苏秦。⑨”《燕策二·客谓燕王》之“苏子”,郑杰文以为“苏秦”⑩。2.改“苏秦”为“苏子”。如《东周策·苏厉为周最谓苏秦》,《西周策·楚请道于二周之间》,《齐策三·楚王死》,《齐策四·苏秦自燕之齐》,《齐策五·苏秦说齐闵王》等,鲍照改“苏秦”为“苏子”。3.改“苏代”为“苏秦”。如《燕策一》、《燕策二》多篇出现的“苏代”,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改为“苏秦”。《秦策二·陉山之事》、《齐策五·苏代说齐闵王》、《赵策四·五国伐秦》、《燕策一·苏代谓燕昭王》、《燕策二·苏代为奉阳君说燕于赵以伐齐》、《燕策二·苏代自齐献书于燕王》的“苏代”,郑杰文《战国策文新论》以为皆应作“苏秦”。4.为“无主辞”加辞主。如《魏策二·五国伐秦》“谓魏王”者,鲍照注、吴师道《战国策补正》以为苏代,徐中舒、杨宽、缪文远均以为苏秦。何建章引徐中舒、唐兰之说,以为“徐说或是”(11)。郑杰文以为《东周策·谓薛公》辞主当为苏秦,《秦策三·谓应侯曰》为苏代,《秦策四·说秦王曰》为黄歇,《赵策三·说张相国》为鲁仲连,《魏策二·五国伐秦》为苏秦(12)。5.变“苏代”为“无主辞”。如缪文远以为《魏策二·苏代为田需说魏王》之“苏代”,“疑皆旁注字混入正文”(13),《韩策一·公仲数不信于诸侯》之“苏代”,“或后来所附”(14)。其他变动情况,不一一例举。 对《策》文辞主做如此变动,实际上存在很大问题。如《秦策一·张仪说秦王》,《韩非子》做“初见秦”,鲍照注本删“张仪”。自古至今,学界有韩非、吕不韦、范雎、蔡泽、张仪,张仪作而韩非袭用之,以及“纵人为齐、燕说秦”之说(15)。因为许多情况不明,给每个人都留下了证明自己观点的空间,各自也能找出一些证据来立论。“可是都没有直接证据能确切定为某人,还当各依本书为是。”(16)此《策》文应是模仿横人口气作的揣摩游说的无辞主、无题目的一篇练习稿。其中“臣”不是确指,而作为练习游说之辞的惯用语,《战国策》中俯拾即是。“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是设置了“说”和“听”的语境,也是创作练习游说辞的惯用手法。“今秦地形,断长续短,方数千里,名师数百万”是当时行文的一种套语。《墨子·非命上》、《孟子·公孙丑下》、《战国策·楚策四》都有类似说法,只不过《国策》夸张多了。“愿大王有以虑之也”,特别是“大王试听其说”,是游士模拟创作游说辞的熟语与标志。文中之所以两次出现重复,可能是有人连缀不同材料而成,故《张仪列传》未采用。《国策》辞主为张仪,有几种可能:1.本为托名张仪而为辞;2.先有此文,后加张仪游说背景;3.编《国策》者所加;4.注释入正文。此类《策》文,辞主不仅不可随便改动,内容也不能轻易增删。如《燕策一·宋伐齐》不能据帛书二十删结尾几句。因为这样的思路,是认为帛书为“真”,故“自‘燕昭王善其书’至章末,帛书无,《策》文当据《史记》录入,所言俱不符合史实,当据帛书删。”(17) 再如《燕策二·客谓燕王》,前为“客”后为“苏子”。缪文远等均认为“客”与“苏子”属同一人,且在认定了苏秦于前284年被齐车裂前提下,将“客”、“苏子”均改为苏秦。但《策》文客谓燕王的首句,与苏子谓齐王的首句重复,似不应出于同一人之口。其时间跨度自“三覆宋,宋遂举”,一直到“燕王闻之,绝交于齐,率天下之兵以伐齐,大战一,小战再,顿齐国,成其名”,显然是讲述故事的口吻。要将“客”与“苏子”考实为苏秦,既不符合史实,也非文章原貌。再如《燕策二·赵且伐燕》。缪文远以为“此‘苏代’盖策士虚拟,嫁名之者”。却以为《齐魏争燕》“苏子谓燕相”“当是苏秦使人告燕相”。(18)主观随意性太强。此类情况,非止一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