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终结”观视野下的艺术使命问题 在20世纪接近结束的那几年,也许受基督教与千禧年有关信仰的影响,出现了一些“终结”的说法。民间有,学术圈也有,其中有些还很有名。“终结”的话语成为学术语言,出现在不同的学科之中,激起了阵阵波澜。 怎么看待这些“终结”说?如果你到国外旅行,常会在一些车站和繁华商业区看到有一两个人,身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宣布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有的说是明天到,有的说是明年到。对此,我们早已习惯了,视而不见。是不是这种“终结”话语的发明者,与这些街上挂牌子的人,属于同一种性质?谈论未来,一定要与当下有关。如果没有关系,那就像街上挂这种牌子的人,随他们去吧,他们有表达言论和信仰的自由,我们也有不理会他们的自由。然而,如果这种观点富有哲学的深度,揭示了当代生活的一些重要方面,那就需要我们认真对待了。 “艺术终结”的说法,是由阿瑟·丹托在1984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出的。我的一位学生张冰博士总结道,艺术在当代社会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艺术品被接受,不再依靠其提供的美感,而是依靠对它进行哲学的阐释;艺术已完成其历史使命,将被其他更高的精神形式所取代;艺术在表现手段上的进步可能性被耗尽,不再能提供具有实际意义的创新;艺术所依赖的宏大叙事不再具有吸引力,从而导致叙事的终结。 这一切的原因,使得黑格尔的预言,即绝对精神的最高表现形式将从艺术转向宗教和哲学,得到了实现。黑格尔将世界的历史描绘成一个进步的过程。这种进步是由于理念的进步。理念经历了自然界、生物界、人类社会,来到了精神界。绝对精神的发展也经历了三个过程,从艺术到宗教到哲学。艺术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宗教是理念的超越,而从感性再回到理念自身之时,在绝对精神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就成了哲学。 说到“终结”,大家熟悉的是弗朗西斯·福山,他讲“历史终结”。福山在丹托发文的三年后,发表了他著名的关于“历史终结”的文章。这种“终结”说,同样来源于黑格尔。但是,丹托与福山对“终结”有着完全不同的解读。具体说来,这是两条不同的线索。从黑格尔经科耶夫到福山是一条线索,从黑格尔经马克思到丹托是另一条线索。 福山从一位法国的俄裔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那里得到启发,从自由民主体制的精神以及唯心主义的立场来继承黑格尔主义。科耶夫从黑格尔的词句中捕捉了这样一个观点:历史终结于1806年。他说这一年拿破仑在耶拿-奥尔斯塔特会战中大败俄奥联军,这标志着法国革命的理想得到了实现。一位读着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长大的俄国人,竟然有这样的思想,倒是够叛逆的。他忘记老托尔斯泰曾那么深刻地揭示了天空的伟大和个人的渺小。 福山继承了这种思想,接受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他向“左”开一炮,说唯物史观强调经济对历史的推动作用是不对的;再向“右”开一炮,认为《华尔街杂志》派强调经济的决定作用也不对。于是,历史被归结为一种神秘的精神的力量。 阿瑟·丹托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马克思设想:“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2](P85)一个人可以从事多种多样的工作,而不是让人局限为某一个方面的专家。社会分工被打破,造成了社会的阶级分化,这是未来的共产主义,这代表历史的终结。 根据这一思路,丹托把艺术的终结说成是这样一种情况:“正如马克思也许会说的那样,你可能早晨是一位抽象主义者,下午是一位照相现实主义者,晚上成了极简的极简主义者。或者你可做剪纸人,或者做任何你喜欢透顶的事。多元主义的时代来临了。你无论做什么都已无关紧要,多元主义的意思就是如此。当一个方向与另一个方向一样行得通时,方向的概念就不再适用。”[3](P108) 这是否完全符合马克思的原意,其实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把艺术的未来与经济和社会的发展联系起来,将它归结为人的活动方式而不是离开人的活动的某种抽象的观念,回到人的全面发展的理想,这三点证明丹托所继承的的确是马克思线索的黑格尔式“终结”观,与科耶夫和福山有着根本的区别。 “艺术终结”观,也许并非是在宣布艺术的死刑。其实,即使宣布了,也无法执行。艺术在黑格尔之后蓬勃发展着。我们所熟悉的大量19世纪、20世纪的艺术精品,都是在黑格尔身后出现的。因此,在黑格尔宣布“艺术终结”以后,艺术恰恰迎来了辉煌的时代。马克思说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艺术的某些部门相敌对。这也不意味着艺术就此终结。这种“敌对”会造就特别的艺术需要。在一个生活中没有诗的时代,诗的生产也有可能由于需要而特别兴盛。在一个领域匮乏的,在另一个领域会出现进行补偿的需要。 在说出“艺术终结”之后,丹托多次重提这种说法,并作出种种修正。他说,“终结”不是“死亡”。艺术终结后还会有艺术,正像历史终结后还会有人类社会一样。在这一点上,丹托与福山是一致的。他们都强调一个观点,终结的是“进步”。如果明天与今天一样,后天与明天也一样,或者说,有变化但无发展,历史就终结了,艺术史也就终结了。 我们常常会对艺术的进步感到困惑。真的有某种东西叫做艺术的进步吗? 制作性的艺术品可以在技术的进步意义上讲艺术的进步,能工巧匠的技能和诀窍代代相传,代代有所发展,从而造出精品。从故宫的珍藏到工艺美术展览中看到的工艺精品,我们都能感受到,精湛的传统的工艺能成为一个民族的骄傲,被誉为民族智慧的结晶。它们绝非一人之功,也非一代人之功,是经历了许多代人才逐渐发展起来的。 造型艺术可以在对现实模仿的意义上讲进步。对形的征服,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绘画雕塑要造得像,已经有很多人研究过。这是技能问题。要把握形,又不仅仅是技能问题,要克服许多的观念障碍。例如,当我们说所造的是神像,必须按照某种程式来作时,就阻止了形的改进。一些实用的目的也限制了人们对形似的要求。例如,正如恩斯特·贡布里希所分析的,神像、象棋的棋子、姜饼人、儿童画,以至于一些社会公共场所的符号,都受着其目的的制约,不必过于追求形似。 造型艺术所追求的“视觉的征服”,还有一层重要的含义:造得像不等于照样制作。眼睛看到什么就画什么,那还不简单?艺术史家们告诉我们,这不简单。这里面有视觉的设计,有贡布里希所说的“匹配”,即对仿造物与被仿对象进行对照并对制作流程作出改进的过程,还有对视觉的时代和文化因素的适应,等等。 但是,这一切都有完成或接近完成之时。当这一切被完成或接近完成之时,艺术又会如何进步?没有进步的艺术会走向何方?这时,艺术终结的问题,就再一次被严肃地提了出来。艺术终结,不是指艺术死亡,而是艺术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水平,失去了再往前改进的方向。艺术下一步怎么办?艺术的前景如何? 所谓艺术的前景,实际上是艺术寻找定位。前面已经讲到了这个问题:现代艺术观念的形成,与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与市场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是以对立的形式出现的。工作时没有自由,艺术中有自由。在机器对人压迫、使分工越来越细、使生命机械化之外,艺术提供了人的天才和灵感发挥、人的知解力与想象力协调发展、人的超功利的高雅趣味得以发挥的场所。这对社会也构成了一种补充。 然而,当社会进入到所谓的“后现代”之后,消费社会所推动的美化商品以赢得竞争的观念,对艺术提出了新的挑战。人人都说要重视消费,说我们进入到了“消费社会”。其实,有生产就有消费,消费是一个古老的现象。但在过去,都是生产促进消费,生产什么就消费什么。生产过剩了怎么办,是不是就是社会财富充分涌流了?可以按需分配了?好像又不是。过剩所带来的只是危机。今天,政治家与经济学家们都在说,要想经济走出危机,就需要民众有消费信心。人民敢花钱,经济就能发展。 由于生产过剩,就有强烈的竞争。竞争会造成什么?从我们的生活经验,可以说:竞争好啊!价格会下降,生产效率会提高,产品质量和售后服务都会好得多。我们这一代人在生活中吃够了计划经济的苦:产品质量差,服务态度不好,商店里货架空空;去买东西,一问三不知,一问三没有,再加上一问三不理,东西没有买到,带着一肚子气回来了。现在好了,实行市场经济,产品的质量、服务态度全面改善,货架充盈,要什么有什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