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曾亮卖书帖
    

1996年9月15日，星期天，我的日记：“天放晴。九点多骑车奔劳动人民文化宫书市。人山人海。急奔‘现代书话丛书’作者签名的书摊，公园的大喇叭正在广播这档子事。一眼就认出了杨义、姜德明。先请杨义将《中国新文学图志》签名。后将‘现代书话丛书’八本买了，一一请作者（实为编者）签名。和久仰的姜德明聊了几句。又去其他书摊转悠。《紫禁城》杂志配齐了。天气好，心情好，书册好。出了书市到‘五四书店’买了四本《书与人》，回家。”
    “现代书话丛书”的出版是当年的一件大事，中央电视台读书栏目请丛书的编者作者去做节目，我还记得电视中姜德明先生说的这句话“天降斯人（唐弢），给我们带来如此好看的书话文章”。丛书出了两辑，第一辑收鲁迅、周作人、郑振铎、阿英、巴金、唐弢、孙犁、黄裳八位作者，姜德明作序，各书另有“选编后记”，由孙郁、郑尔康、杨义等撰写。《阿英书话》由钱璎钱小惠合撰。
    《阿英书话》内有《爱书狂者之话》（原载1933年9月12日、15日、17日、18日、19日《申报》副刊《自由谈》），我最爱读，只是觉得这个题目有点另类，除阿英之外，未见国人使用过。“之话”十则，第三则讲钱牧斋不仅买书也曾卖过书，钱牧斋千金买得宋版《汉书》，后卖给“四明谢象三”，钱卖书后曾说了一段传诵至今的话：“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凄凉景色，约略相似。”
    谢象三即谢三宾，是我家十一世祖，父亲几十年来不间断地对我这个家乡观念淡漠的儿子说起这位名头甚大的祖宗。父亲拿出《牧斋初学集》让我看，我还是淡漠。但是他让我找董其昌《容台集》，称“载有八世祖九皋公墓志铭”，还说他1951年调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北京图书馆查找此书，善本室目录《容台集》项下注明“被劫运台湾”，我却给找到了。柴德赓1943年写有《〈鲒埼亭集〉谢三宾考》，其中讲到“谢三宾与钱谦益”，第一节即为“争柳姬问题”，柳姬即柳如是。有似当事人语云：“谢与钱争柳妓，几于操刀。”我依然觉得这位祖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之话”第十则说：“十年前，购得《施注杜诗》，有泾县查氏手校，藏书，子穆读过，查日华等章。归家翻阅，其间竟藏有梅曾亮名片，及梅曾亮亲笔小简各一，喜出望外，其小简云：‘弟现在收拾书箱，颇有厌多之意。前八吊钱所买苏诗，吾兄若需者，即可奉让，亦不必原价。如已买得，祈示知也。 此颂辰佳，不具。即候回示。子穆吾兄年大人。年弟梅曾亮顿。’”
    阿英接着说：“当时曾将此简借给商务制版发表于《小说世界》十三卷。”我淘买旧书刊二十年，从未于书中捡过什么“喜出望外”，这说明我买书的量不够大，那种“大包圆”式的买书一次没经历过。书友中有从书中捡过一百元美钞的好运。
    阿英到底提供了一个好玩的线索：《小说世界》第十三卷载有梅曾亮的“卖书帖”，如果买到这期《小说世界》，不是很有趣么？这事值得做。
    《小说世界》与著名的新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同属商务印书馆旗下。《小说月报》自1921年1月10日出版的第十二卷第一期起，树立了“新文学”旗帜，与十二卷之前的“鸳鸯蝴蝶派”一刀两断（茅盾在《我走过的道路》中讲到，本打算在十二卷革新后也用些之前的“鸳蝴派”存稿，但是当他了解到这些存稿均已预付了稿费，便决定一篇也不用了）。商务印书馆高层的战略思想是明智的，顺应潮流的，同时也是灵活的。他们并没有完全抛弃鸳蝴派作者和鸳蝴派读者，1923年1月，《小说世界》周刊创刊，叶劲风主编（十三卷后由胡寄尘主编）。主要撰稿人（包天笑、李涵秋、徐卓呆、毕倚虹）表明这不就是十二卷之前的《小说月报》借尸还魂吗？想起《茶馆》里王掌柜的话：“太监是取消了，可太监家属都交我这了！”
    《小说世界》总共出了二百六十四期，收集全份近乎梦想，据资料显示全国只有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等三家所藏是全份的。我原有几十本零册，其中有一部分是从某书贩下榻处购买的。当天我于潘家园书摊碰到一个半熟脸的书贩，他是山西人，他跟我讲有些旧杂志，问有无兴趣，我看了单子后说有，他说东西在前门大栅栏旅店放着呢。我马上跟他去大栅栏。很久没来过前门了，北京几个热闹的地方，前门总给我一些莫名的怪怪的感觉。某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在前门楼子下面等一个人，人没来，我却快冻僵了。初春挨大冻，经历过两三回，“春捂秋冻”真是经验之谈，别忙着脱冬装。到了小旅店，书贩拿出一堆旧杂志，其中即有《小说世界》，还有《真美善》等，四十元一册，我大概买了三十多册。
    梅曾亮卖书帖刊于《小说世界》第十三卷第二十四期，专门买这一期是很难这么巧碰上的。我最终得到此期此帖，终是“包圆”的买法，卖家是不拆零的。十三卷出二十五期，我只能二十五期全部买下来，所费数千元。
    编者于卖书帖旁写了一段话：“按。梅伯言，名曾亮，江苏上元人。清道光二年进士，为桐城派古文名家之一。右为其寄查子穆小简也，读之可见当时风气之一斑。此幅为芜湖钱杏村先生所藏。钱先生再藏有伯言名片一纸，上亦有手书数语寄子穆，可与此幅参观，惜其纸为红色，不能影印耳。”
    1926年的时候，红颜色尚不能影印制版，以前并不知道。

责任编辑：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