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陈平原从任职四年的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职务上卸任,终于得以从繁乱的行政事务中脱身出来,转而聚精会神做学问了。 回归纯粹“教授”身份的他,于今年岁末新出版了一本文章结集—《花开叶落中文系》。内中讲述北大旧事,追怀学界故人,针砭大学弊端,鲜明表达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当然,如同书名中所强调的,在回复本报记者的邮件中,陈平原的“中文情怀”更是清晰,一句“有人问我,中文系毕业生有何特长?我说:聪明、博雅、视野开阔、能读书、有修养,擅表达,这还不够吗”便可见一斑。 广东潮州人。著名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等著作。 印象 今年10月,关于“高考英语降分,高考语文提分”的消息不绝如缕,加之央视《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引发的“汉字危机”的全民讨论,中文教育再次成为热门话题。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11月底,知名学者陈平原推出了他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期间的文章结集,取名《花开叶落中文系》。记者由此产生采访陈平原的想法。 采访的过程颇有趣,三封邮件串联起此次采访。 记者于12月17日联络到陈平原新书出版方三联书店的编辑卫纯,被告知,陈平原对采访有一定要求,先发采访提纲,然后等待消息。 于是,在研读此书后,于19日将采访提纲发送至卫纯,经由他转呈陈平原。 收到陈平原的第一封回复,是在20日晨。电子邮件里回复道:“梦瑶君:谢谢你仔细阅读我的书,也谢谢你关心中文系的命运。请告知,连提问带回答总共多少字,以便我看菜下饭。若字数超了,我会删提问。” 如此亲切平易的口吻,倒使得记者忐忑起来。随即回复了相关提问后,在回复的邮件中,便附上一句“若老师时间允许,晚生希望在下周二左右收到回复”的请求。 出乎意料,22日晚间十时,陈平原的两封邮件顺次抵达记者邮箱。其中一封是回复外加个人简介,另一封是他的生活照。 陈平原老师的回复早于记者的预期日期,这算是邮件采访中的小概率事件。 在“北大中文系主任”、“教授”等身份之外,契约精神的信守、礼贤下士的平等待人,令记者对陈平原肃然起敬,也是此番采访,记者对他的最深印象。 此外,《花开叶落中文系》围绕着让中国几代读书人魂牵梦萦的“中文系”展开,无论讲述北大旧事,还是追怀学界故人;无论针砭大学弊端,还是点拨后进治学,勾勒“另类系史”,都是以“中文教育”为归属,处处体现陈平原的“中文情怀”,读起来也轻松有趣,这也迥异于陈平原此前所著多为学术类作品。 这恰恰呼应了陈平原自序说,“本书所收均为旧文,仅起‘立此存照’的作用;至于这五年间个人的得失成败、酸甜苦辣,日后专门追忆与辨析。” 在本书前言中,陈平原还透露了编纂这册小书的另一特殊因缘—北大中文系即将从静园五院迁往未名湖畔的人文学苑。花开叶落,颇有几分“伤春悲秋”的滋味。 谈语文教育 “为你的一生打底子” 记者:近日,关于“高考英语降分,语文分值提高”的讨论,意见不一。在您看来,提高语文分值的方法是否有望扭转“汉语教育”的颓势? 陈平原:我再三论证母语教学的重要性,不仅仅因为我是中文系教授。“母语教育”不仅仅是读书识字,还牵涉知识、思维、审美、文化立场等。好在这问题现已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相关机构也在下决心,包括最近出台的两个举措:逐步取消中学的文理分科;高考时降低英语分值、提高语文分值。高考是个指挥棒,从改革高考入手是有道理的。目前虽然只有山东、江苏、北京等个别省市这么做,但我相信,顶层设计好了,下面的改革是可以推得动的。 记者:在《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一文中,您提到了在高校恢复或加重“大一国文”课程比例这一建议。 陈平原:至于“大学语文”或“大一国文”的设置,目前还看不到曙光。以我国的实际情况,若教育部怕担责任,犹豫徘徊,不指定为必修课(哪怕就两个学分),所谓“大学语文”很重要,“只能加强不能削弱”就是一句空话。 记者:受实用和功利风气影响,曾被誉为“万金油”的中文系,如今貌似也不如往昔辉煌。您觉得,中文系的“实际作用”是什么? 陈平原:在我看来,当下中国,不少热门院系的课程设计过于实用化;很多技术活,上岗前培训三个月足矣,不值得为其耗费四年时光。中文系的学生,研习语言、文学、古文献,对学生的智商、情感及想象力大有裨益。走出校门,不一定马上派上用场,但学了不会白学,终归会有用的。 中文系的基本训练,本来就是为你的一生打底子,促成你日后的天马行空,逸兴遄飞。有人问我,中文系毕业生有何特长?我说:聪明、博雅、视野开阔、能读书、有修养,擅表达,这还不够吗?当然,念博士,走专家之路,那是另一回事。 记者:作为中文系教师,您怎么看待中文系和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 陈平原:念中文系的学生,很多都有作家梦。因此,抗战中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罗常培,以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都曾公开宣称:中文系不培养作家。 轮到我当北大中文系主任,还不断有人要我表态:你们到底培不培养作家?面对此挑战,我调整了论述策略,努力向众多热爱文学的青少年解释:第一,中文系包括语言学、古典文献、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等诸多专业,各自发展方向不同,不能只谈文学创作;第二,文学创作需要天赋与才情,任何学校都无法批量生产好作家;第三,不是我们不要,而是做不到;若天降大作家,当然求之不得。最后,办教育的人都记得两句话,第一因材施教,第二欲速则不达。营造好的校园氛围与文学风气,然后顺其自然,等待收获。 记者:您又如何看待中文系和文学研究之间的关系?当下,人文学科的博士生、教授常有,可好学者却不常有。 陈平原:读书做学问,太笨不行,这大家都明白。我想说的是,太聪明也不行。因为聪明人往往不愿意下苦功,都想找捷径,四两拨千斤。方法对头,确实可以减少失误,事半而功倍。但这样的好事并不常见。况且,大家都是聪明人,都在殚精竭虑地寻找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这个时候,拼精神,拼意志,拼耐力,甚至还拼身体。智商、才华、兴趣、机遇之外,肯下笨功夫,对于学者来说,是个重要条件。我相信章太炎的说法,“学者虽聪慧绝人,其始必以愚自处”(《菿汉闲话》),这才可能做出大的成绩。 谈大学教育 “大学就该有诗有歌有梦想” 记者:不少包括中文系教师在内的大学教师“重科研轻教学”,您怎样平衡科研和教学二者的关系? 陈平原:北大的情况有点特殊,必修课少,选修课多;而讲授选修课,是可以跟自己的科研相结合的。更何况,北大学生眼界很高,你若没有新东西,不认真备课,会被赶下台的。从我踏上北大讲台那天起,就一直是两条腿走路,兼顾教学与科研。我的很多研究成果都是先在北大课堂上讲授,与学生交流,随着思考逐渐成熟,才落笔为文的。这么做的好处是,教师保持压力与亢奋,学生则得以较早进入学术前沿。不是等出书后,走上讲台念讲稿,学生才知道你在做什么;而是让学生了解你的探索过程,若有兴趣,还可以提前参与。 我知道,并非每个学校都能这么做,有的因师生比关系,教师授课时数很多;有的则因学生水平较低,教师很难将教学与科研相结合,只好分而治之。那样的话,校方必须采取更为明智的策略,且有实际措施,才能让教授们重视教学。 记者:在《诗歌乃大学之精魂》一文中,您说,大学是个写诗、做梦的好地方。犹如诗人不能仅靠写诗“吃饭”,大学时代,过得好似职业培训固然偏狭,可沉醉在诗词歌赋中,不知归路,也易受现实威胁。 陈平原:我说过,不管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在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的校园里,与诗歌同行,是一种必要的“青春体验”。世界上最虚幻、最先锋、最不切实际、最难以商业化,但又最能体现年轻人的梦想的,就是诗歌。十八岁出门远行,你我心里其实都揣着诗;三十岁以后,或许梦想破灭,或者激情消退,不再摆弄分行的字句了。可那些青春的记忆,永远值得珍惜,值得追怀。至于如何适应严酷的社会现实,怎样调整自己的生活姿态,这是目前各高校正着力做的,不必我来提醒。 上世纪八十年代,据说燕园里丢一个馒头就能砸死三个诗人,那时确实需要告诫年轻学生处理好“做梦和现实的关系”。而今远非如此,各大学为争取更高的就业率,纷纷开设各种紧贴市场的实用性课程,所以我才反其道而行之,告诉大家,大学就应该有诗,有歌,有激情,有梦想。 记者:虽然您离开了任职四年的系主任,不过通过字里行间,您对高校沉疴的担忧不限于中文系。当高校被戴上“行政化”“世俗化”“教育功利化”的枷锁而无法自拔,南方科技大学仍在改革路途中缓缓前行。 陈平原:我对南方科技大学的改革努力充满敬意,但不寄予太大的希望。南科大如今成了“改革的旗帜”,不要说反对者,单是公众寄予太大热情,要求你只能往前走,不能后退,不能迂回,不能妥协,不能……就让你受不了。有经验的人都明白,改革步伐不是迈得越大越好,得看“天时地利人和”。我曾经说过,不指望北大、清华在大学制度建设方面有大的突破,就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全国人民拿着放大镜,加以审视与监督。请记得,真正的高校改革,很可能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原标题:“中文情怀”挥洒字句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