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燕霞寄来新作《珠玑巷》 ,厚厚一大本,捧之如砖,给人沉甸甸之感,令人生畏。行江南之旅,我带上此书,于高铁上展读,还真读进去了,被书中故事和人物命运所吸引,遂连读了两个周日。掩卷之余,不免喟然,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向何处去,精神的原乡在哪里?温燕霞以丰盈的历史积淀和文学才情,复活了南宋王朝市井生活,扩展了自己文学的版图,为我们找到了原乡人的胎记——珠玑巷。作者以“崖山之后无中国”的惨烈叙事,昭告广府人、客家人、闽南人,还有云南人,崖山之后的中国还活着,活在我们历史的胎记里,活在文化的胎记里,更活在精神的原乡里,那就是洪洞县的大槐树下,金陵古城的高石坎,南雄的珠玑巷。不管漂泊到天之涯,地之角,我们的先祖倘一息尚存,就会告诉儿孙,我们家从何地而来,家祭乃翁又该魂归何处,忠告世代莫忘。每每读此,莫不令人涕泗横流。 《珠玑巷》的一个亮点,是复活了南宋末季时代社会浮世绘,凸露了原乡人的历史胎记。温燕霞学历史出身,交通频道总监立业,业余创作扬名。可多年来,她的主场,仍守望着客家人的围屋和客家女人,并独成一道文学风景,云蒸霞蔚,浮冉于天,与孤鹜齐飞。然,其对历史题材的创作一直野心不泯,厚积薄发,只待一个喷发的出口。电影剧本《陶渊明》小试牛刀,华丽登场。 《珠玑巷》则是她等待多年的一个艺术青衣,犹如其唱赣剧的母亲一样,浓施粉黛,袂袖长舞,只待珠玑巷这个历史舞台翩然登场。珠玑巷,又称敬宗巷,竹子巷,始于唐,盛于北宋。后在神州赤县,凡有市井烟火处,必有取珠玑巷名者,然尤以广东南雄最著。它是中原人南迁,过梅关,越大廋岭,直抵岭南的一条走廊。千年中国,宫乱、内乱、动乱、战乱频仍,我们的先祖拖家带口,万里徙移,填湖广,填四川,再填云南,军犯木枷锁住双手,充军西南夷,童叟妇孺绳拴一线,被官军押向远方。回得来的地方是故乡,回不去的地方叫远方,前方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回望家园,早已经坍塌,蒿草寂寂,哀鸿遍野,惟见五岭迤逦,岿然于前,皆视为畏途,奔来眼底竟是一幅千里饿殍图。千年故园,千载故事,千里乡思,犹如一簇点燃的艾草,无不灼疼着温燕霞的心扉,彼历史之眸炯炯,藉以一种对历史和广府风情的温情与敬畏,眼光独到,以南雄珠玑巷这一史地原点,胡妃塔的民间传说为底色,纵横皇城与边域之间,却始终不偏移珠玑巷的叙事坐标,东进,南下,西行,大胆飞翔文学想象,将临安与南雄,朝廷与民间,皇宫与闾巷,贵妃与铁匠,响马与苍生,越夷土著与广府人,通过铁匠罗槐去临安修家谱一事,上接天心,下接民间,将胡贵妃经历的一场场宫斗,与三教九流的芸芸众生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把文学最擅长书写的爱恨情仇、生存死亡、阴谋背叛、杀戮逃亡、迁徙历险等诸多文学元素糅合其中,并渐次推向叙事高潮,好看,引人,精彩故事又承载了珠玑巷人大仁大义、大忠大勇、大情大爱,并以“再生人”罗伟琳为第一人称叙事向度,由当下切入历史,穿梭于八百年时空,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叙事之间飞针走线,把今天与昨天,历史与现实缝纫在一起,天衣无缝,制作成了大宋年间一件官家锦袍,一袭民间大襟命服,较好地解决了女作家不擅结构的短板。在人物命运的一呼一吸之间,王朝宿命的一浮一沉之间,复活了南宋末年生死攸关、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中原人、广府人、珠玑巷人南迁的历史,重彩描绘出了主人公的前世今生。可以说,这是南宋末季另一种离乱年代的“清明上河图” ,是刻在所有原乡人心头上“崖山之后无中国”的历史胎记和永远的殇痛。 《珠玑巷》的出色出彩之笔,还在于写活了南宋末季的市井生活,为我们展示了原乡人的文化胎记。大宋王朝的市井生活和艺术人生,一直为后人羡慕与追捧,当下不少时尚潮人常以活在大宋为妄想。历史无法归零,赵宋的烟雨也不会再度吹来。网络小说穿越之拙,只是一出出令人搞笑的活报剧,同样,小布尔乔亚狂想,亦无法企及对那个艺术王朝皇冠的抚摩。而让人惊奇是,温燕霞凭借历史学家的底蕴、情怀和精神,文学家的才识、灵性和格调,实现了一种突破,她以对宋朝历史精深入微的解剖与研究,以丰盈饱满的文学想象,为我们复活了那个远逝帝国的文化符号与图腾,满足了人们对宋词中国的窥探与好奇。从临安初雨至南屏晚钟,从宋城宫闱至闾巷坊间,风物志代表了一个王朝的审美,三寸金莲则是对国标嬗变的一种畸形反动,肥马高车、美食鲜衣皆入西湖船会,酒肆青楼瘦马,无一不入书来,梅关的绿林响马也皆有山头和出处,堪称是一部南宋历史艺术百科全书。 《珠玑巷》的独到之处,由帝国的衰落直指崖上海战,复原了“崖山之后无中国的”壮烈一幕,为我们提供了遥望前朝中国不死的精神胎记。这在当代文学史上还是第一次,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殊为难得的是,温燕霞以古喻今,以史鉴今,告诉当下一个颠扑不灭的真理,一国一朝一族一代,强盛之时,安平之余,切莫折腾,万勿内讧。真正的敌人不是强敌,而是自己。南宋如此,晚明如此,民国亦如斯。而《珠玑巷》随着陆秀夫背着四岁的小皇帝纵身一跳,温燕霞的小说也戛然而止。本来,这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崖山之后无中国” 。但缘了陆秀夫,缘了他的毅然舍身,缘了这样一些仁人志士,古老华族,在关键时刻,才仍然有光芒照耀。国有死士,中国不会亡;国有教化,中国亦不会亡;国有精神,中华更不会亡。陆秀夫,黑云摧城时,敢一士谔谔;国将灭亡时,敢一士铮铮;王朝灭亡时,敢纵身一跳。此为华族之光,此乃中国之幸。由陆秀夫,我想到了清人的全盘否认这段历史定调。晚明清初钱谦益说法未免武断,当时他的头顶上萦绕亡国哀音,心有江山家园尽失的哀痛。实际上,从温燕霞的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南海茫茫,沧海横流,崖山只是一个绝唱,但作为中国士之精神的脊梁不屈不弯不折, 《珠玑巷》已有形象的样本,比如陆秀夫们的精神胎记,就永远遗存于世,不时召唤人们喊魂兮归来。 《珠玑巷》是原乡人的史地坐标,也是温燕霞的诗性王国的一个界碑,这部厚实的作品标志着她的文学创作从此走向成熟。 从纯粹的技术角度看,一部长篇小说最重要的是结构,通常情况下,女作家谋篇布局常犯的昏招也常出在结构。温燕霞是清醒的,她以“再生人”罗玮琳的叙事,穿行于古今,故事编得很圆,未出现结构坍塌之迹。且文字也显得高古,行文大气雄强,叙述繁复绵密,犹如堆绣一般。语境与南宋临安和南雄烟雨共一山一江春色,清秀的审美中,仍不失皇家气派,坊间茶肆又充溢着南国风情。不过,过于追求故事的圆满,既是长,亦是短。也许考虑书稿的影视改编效果,致使人物与事件过于戏剧化和充满巧合,也就难免有失真之感。另外,女性作家的细腻也可能会产生“蝴蝶效应” ,使叙述姿势和速度受到影响。就我阅读的认知而言,上述负面的因素,拖累了全书,使整部作品的叙事节奏显得有些冗长和拖沓。若不是考虑大团圆的结局,而是写成一部凄怆的爱情悲剧,则可能会让读者更牵肠挂怀,震撼人心。好在,这些皆不影响《珠玑巷》在中国长篇小说方阵之中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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