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运用人称代词,在新文学发生伊始,便成为亟待实践的语言问题。仅就现代汉诗而言,时至今日,人称使用已复杂多变,有些作品成功的奥秘也在于此。需要指出的是,仅从语法或修辞学的角度对人称作出分析,或许还不够,这是由于现代汉诗中的词语始终缠绕着迫切的意识形态问题。以“我们”一词为例,在当代诗史中,它的意义空间曾一度为革命话语所填满,当权力意志所允许的抒情声音将“我们”说出时,它是面目不清的“群众”,是被赋予光晕的“人民”,归根到底,它却是“无人”,从不包含由生活细节与隐秘心思构建起来的个体,这样一个“我们”所发出的声音,与发布最高指示时的高音喇叭保持着几乎同等的频率,只不过前者多了几分热泪盈眶的政治感伤。在我们的时代,有自觉意识的写作者当然不会再以政治抒情诗的方式去使用“我们”,问题的关键是“毛时代”便附着于人称代词之上的压抑性机制,至今犹在,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进入当代诗的人称代词(尤其是被国家意识透支过的“我们”),其有效性的前提,是对无处不在的权力意志与当下社会的内在逻辑作出辨识、承担,而李浩诗集《风暴》第二辑“我和你”中的一些篇什便有相似的诗学维度。 李浩诗中的“我们”,涵盖了“我”,这种融入得以实现,首先需要对“我”(一种孤绝自我)作出克服与提升。在《开始想飞》中,诗人写道:“夏天已过,我开始想飞。/我开始寻找,你埋在/树下的 男人的肋骨。”为什么寻找?因为“我”“在寂灭的初秋,/孤立无助。”那么,把“我们”视为愿景的“我”,要寻找什么呢?答案是“你”。在李浩的书写中,“我们”是具体的,它由“我”与“你”的相遇构成,以《你和我》一诗为例:“你我之间,公路/背向云中升起。//你仰望,就会出现/更多的公路。//它们通往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大片的密林/和空旷的草地,//都有向你我涌动着/深渊的窗口。”这首诗谈论了自由问题:自由是“更多的公路”与“任何一个地方”,是为可能性留出空间,与之相反,不自由是“只有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困境,“你我”一词则创造了超越困境的契机。诗中“你”与“我”之间关系的亲密,不言自明,类似的“你”也在《岛》《我们在悬崖上看云》等文本中与“我”在一起,“你”是爱人,一次次被“我”找到,而“我”寻找的“你”或与“我”相遇的“你”,也可能是陌生人,如在《天桥下的歌手》一诗中,“你”在隧道中歌唱,“……吃人的噪音,/和你的歌声一同,从你的身边/奔涌开来,封堵地下/通道的出口”,“你的嘴坚定地朝向摇晃的太阳”,最终,“你”仿佛是一位圣徒(“闪着光”),卖唱生活被赋予苦修者日常修炼的气质。“我们”或“我”虽未在诗中直接露面,但抒情主体的目光已将“我”与“你”紧紧联成了“我们”,或者说,“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作为“兄弟”的“你”。此处的“兄弟”带有宗教性,它的内涵可以参照《我沉浸在金子的目光里》中的诗句:“清晨呀我的兄弟,谢谢你/把我领进枫林之中……” 在《十字路口》中,人称代词“我们”与宗教生活的关系明朗了:“我们遵照神父的告诫,/站在路口,站在上主的//手掌上,等待着那张/银色的大网,从天而降。//我们站在那里,细数/来来往往的农用拖拉机,//骑电动车上班的女工。/这时工厂里的煤烟在我们/身后飘起,如同另一张网,/在晨光里扩展开来。”诗人为善恶之争找到“网”的隐喻,煤烟弥漫而成的暴力之网,对“我们”等待着的“银色的大网”展开主动围剿:“它们在我们的天空上,/阻断了行人的去路和货车的/规程。它们追赶,仿佛要将我们/从天父的手中吞灭。”“我们”是由信仰与修行凝结成的共同体,曾经被革命话语填充的人称代词,已转化为被神性照亮的新词。这首诗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在“我们”祈祷着的目光中,“他们”(由农用拖拉机与女工构成)出现了,“我们”与“他们”被罗织于同一时空中的暴力之网所缠绕。“他们”是李浩诗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称代词,以《沙雨泻入天幕》为例,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坐在饭店里,捧着他们如鼠的灵魂/他们在理想//与蔓延着瘟疫的躯壳内,/吹嘘明天。”通过对“他们”进行书写,公共领域被构建起来,那是一个廉价餐馆,它颓丧却为“他们”提供庇护,身处餐馆,“他们”能够发出声音,充满酒气与怨气的高谈阔论中似乎也闪烁着些微薄的光亮。与“我们”带有超越维度的教堂不同,“他们”的公共领域是世俗化的,两者的区别在于:一个个“我”走进教堂相遇为“我们”,离开神性空间后,“我们”依然可以作为共同体置身于风暴的内部,而当“他们”离开餐馆,便重新分离成沉默的孤独个体,即“他”,正如诗中所写,餐馆外的“他”,“吃着玉米,面对苍天念念有词。/那些猫与狗,见他就跑”。李浩的诗已触及了我们国度中公共领域的脆弱与实际崩溃,具体的状况,阿伦特的思考可以提供参照,她曾写道:“如果公共领域的功能是提供一个显现空间来使人类的事物得以被光照亮,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可以通过言语和行动来不同程度地展示出他们是谁,以及他们能做什么,那么,当这光亮被熄灭时,黑暗就降临了。那熄灭的力量,来自‘信仰的鸿沟’和‘看不见的操控’,来自不再揭示而是遮蔽事物之存在的言谈,来自道德的或其他类型的说教——这些说教打着捍卫古老真理的幌子,将所有的真理都变成了无聊的闲谈。” 问题的严重性即在于,“他们”有可能会滑落为“平庸之恶”的人群,成为权力机制的同谋:“他不明白/晨光中,遛狗围观的//太太和退休职工,为何嫉妒他/年轻的尸体。他们/围绕着他(煞白的身体)//如同黑风。”(《树丛里》)当“我们”与“他们”对立,最终的胜利者将不是任何一方,而是《十字路口》中出现的“另一张网”,这是最为悲哀的结局,它的正在发生或可能性,如同带有吞噬力量的黑暗,令人惊惧,而在李浩的诗中,又一个人称代词“你们”适时地出现了:“我过早地将你们邀请到我的/城市里来,因为我想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因为我想//从你们的歌声里,获得来自/上主的能力和爱情。因为我想/知道你们如何爱神,你们/过去的甜蜜生活”(《天使们》)“你们”是神的使者,更高的存在,“我”作为“我们”中的一员,期待向“你们”学习爱的能力:爱“我”自己,爱“你”,也爱“他们”,最终获取对整体世界的真实之爱。在李浩的书写中,宗教生活不是被描述的客体,它已内在于现实生活的日常。诗人试图用“矿井”对他身处的事境作出高度象征性的概括:“漆黑的葡萄枝,如同矿井/在地上,连成一片天空”(《日光之下》);“我们的心灵,像漆黑的矿井”(《晨祷》)。“矿井”有封闭的性质,它内含资本原始积累的黑色逻辑,生命体成为其中的工具,确保效率而压抑幸福的可能,而神性之光正是要照亮这矿井之暗,这光被诗人延展为强大的生命意志,正如特朗斯特罗姆在《序曲》中所写的那样:“当/穿过死亡漩涡之后/是否有一片巨光会在他头顶上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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