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年龄比我稍长,人温和踏实,很少做过头事,说过头话。有次闲聊,提到另一个年龄更大点的朋友的隐秘,他开口说,真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也不应该去问他。我现在只有三十多岁,有些事,我也只想埋在自己心里,以后带进坟墓。我听了之后,憬然有悟。 不过,有些隐秘的心事太重了,人承负不了的时候,就会失控,比如某些心灵的空白片刻,某个身体的虚弱时候,某种特殊的谈话场合,都会让人有想把什么隐秘说出的冲动。尤其是,当绝症像沙漏一样泄光了人的精力,死亡已经在近身处守候着的时刻,那些层层遮盖在内心深处的隐秘,会想方设法释放出来。双雪涛的《跷跷板》,在我看来,就是写一个濒死者隐秘心事的释放过程。 “围棋十诀”第二条,“入界宜缓”,欲进入对方阵地,要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这口诀,写小说也不妨借鉴,一个作品要表达什么,用不着急匆匆直奔过去,慢慢来就是了,绵延的生活流水,自然会在深邃的地方拧起漩涡。不足一万字的《跷跷板》,写到近四千字了,那个心事才刚刚探头探脑地露出一点,却又一闪即逝。此前此后,是人在这勤苦的世上的琐碎日常,前途并不清晰的爱或欲望,自己的以及他人的故事。要到小说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那个心事才完整地说出来,却又不知是因病而来的记忆受损,还是心事流露时本能的遮掩,我们听到的,并不是故事的全部。 或许,这样远不是(或者永不会是)透露所有真相的表达,才是隐秘心事的说出方式。人即使想把自己的心事,尤其是关涉重大且凶恶的心事全部释放出来,他本人的习惯性回护,他对世人理解力的担忧,或者他对家庭的责任,都让这无法再存于己心的心事,在说出来时变了花样,化了装,有了复杂错综的样子。这个复杂错综,因为携带着说话者的所有经验和世故,就连带着写出了人心的幽微和莫测,写出了这崎岖起伏世界的真实模样——有些荒凉,有些凄楚,有些生硬,可也不乏一抹绿色,一点温熙,一丝柔软。 即使死神已经起身,那个最后的日子即将抵达,但在长眠前,仍有好多路要走,比如理清自己的情感,比如解开某个心结,比如这样的一次心事流露。那曲曲折折释放出来的隐秘,即便是凶事,却也复合着怀有心事者对世界的责任,对亲人的爱,对朋友的善意;即使对那个受害者,怀有心事的人,也会因良知或歉意的促使,而去尝试为他尽一点力。这段长眠前短暂而漫长的路,最终不只是给了濒死者某种特殊的安慰,也给已死者送去了迟到的安顿。一件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极端凶事,因为这临终前曲折的心事吐露,竟消除了最为骇人的那部分戾气,回复成可以观看的人间事的样子——这是不是一个小说了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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