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文学名作?这似乎是个无需回答的文学常识,但细究起来,却不尽然。我认为,它是涉及今日国人精神生态的一个现实问题。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曾经在网上搞过一个“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在对近3000名读者的调查结果进行统计之后,得出结论:《红楼梦》高居该榜榜首,而且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悉数在列,此外还有《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瓦尔登湖》等世界名著,跻身前10名。其实,关于什么是文学名作,坊间流传着一种有点调侃的说法:文学名作就是摆在书架上但却从来不读的作品。对于国人的文学阅读现状,学者普遍表示忧虑,对其原因也众说纷纭:或曰如今是读图时代、网络时代、平庸时代、商业时代,或曰是应试教育使然,或曰是急功近利、价值迷乱导致的浮躁心态使然,等等。但从何为文学名作这一角度提出问题者却鲜见,而我以为,在何为文学名作这个前提都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讨论国人阅读文学名作的状况,只会使讨论牛头不对马嘴,使问题与结论大相径庭。 何为文学名作 文学名作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精神成果的结晶体,又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应对现实问题所造成的精神危机的精神资源之一,二者缺一,便不成其为名作,而后者,更是决定性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汗牛充栋,浩如烟海,但只有能够成为当今时代应对现实问题所造成的精神危机的精神资源,才能够具备“名作”的品质,成为流动中的人类精神文明长河中的一部分,否则,就只能成为人类精神文明长河中某一河段的化石。 决定是否阅读文学名作的深层原因,核心之处在于不应囿于知识论、认识论,更应明确价值论,是将价值论寄寓于知识论、认识论之中,即:引发读者阅读文学名作的根本动因,除专业研习者外,主要不是为了了解中国或国外的文学状况,不是为了了解中国或国外的文学作品讲了一个什么样的“他者”的人生故事,而是为了从中国或国外的文学作品所讲的“他者”的人生故事中,看到自己的人生形态,对确认自己、解决自己的人生困惑、实现自己的情感需求有所启示、有所满足。譬如,读郁达夫的《沉沦》,读鲁迅的《孔乙己》,读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都不仅仅是为了了解、知道过去时代弱国子民在异国、在中西文化冲突中的痛苦,或一个时代人生境况的世态炎凉,或一个时代女性最初觉醒时的痛苦与迷茫,而是因为书中的种种故事,正在以某种新的形态存在于我们的身边。套用克罗齐的一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可以说,一切历史的故事之所以在今天令我们乐于阅读,都是因为这些历史的故事就是今天的故事。明乎此,我们即可明了,何以古今中外的文学名作会在今天远离我们广大读者的深层原因之所在了。那就是,读者主体性的根本性缺失导致了文学名作在今天的缺失。诚如马克思所说:“一个无对象的本质是个非本质。”套用马克思的这句话,我们可以说,一个无阅读者的文学名作是非名作。不考虑文学名作“对象性形态、特征”,不考虑文学名作“对象性的存在”,是今天文学名作远离读者的主要原因。 读者缘何远离文学名作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所面临的特定的精神缺失、精神需求、精神困惑,其从古今中外文学名作中所需要汲取的精神资源也自会有所侧重。譬如,五四时期,在文化思想界,鲁迅、胡适、周作人等先贤,就都认为除《红楼梦》等作品外,其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大多为糟粕,是“吃人”的文学,而西方文学作品是其时国人普遍阅读的文学名作。也确实如此,类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当时就为广大文学青年所热读,名重一时,广布于社会。再如,1980年代之后,面对激烈的政治斗争给国人身心造成的伤害、疲惫,面对着新的经济建设时代对国人日常生活的价值召唤,一度淡出于国人阅读视野之外的梁实秋、林语堂、徐志摩等人的散文,未经有意倡导,却于悄然中成为受到国人欢迎的热读之作。要而言之,文学名作不是凝固的静止的存在,一时代有一时代阅读视野内的文学名作。在红色的1930年代,在建国后的十七年,高尔基的《母亲》是那一时代的文学名作,而在对红色革命进行反思的21世纪,《不合时宜的思想》则成为高尔基的文学名作,作为文学名作,《母亲》相较《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则远逊一筹。反之亦是。为简明扼要起见,我们甚或可以近乎武断地说,文学名作是在阅读视野中生成的,阅读视野为一时代的思想、精神、情感的“先结构”所决定。于是乎,甲时代的文学名作,在乙时代或从文学名作中退出。所以,用静止、凝固、放之任何时代而皆准的一般性的文学名作作标准来判断流动的、发展的、特定的一个时代对文学名作的接受状况,实乃本末倒置。其实,我们应该追问、深究的应该是,哪些文学作品应该成为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文学名作?我们不能鲜明、准确地提出什么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文学名作,当今时代文学名作、文学名作阅读的缺失、模糊、混乱,恰恰是当今国人思想、精神、情感迷茫、不知所措的一种具体反映,也是当今中国学界的失职。无力判定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国人的思想、精神、情感的缺失是什么,也就不能指出文学名作为何不能为今天国人的精神缺失提供相应的滋养、解决今天国人精神的贫困、危机。 一个人在其生命过程中,不同年龄阶段所面临的精神需求、精神困扰是不同的。对于儿童来说,作为文学名作,格林童话可能胜于《红楼梦》;对于中国大多数青少年来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可能胜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所以,不同时代中、不同年龄段的读者阅读视野中的文学名作也应该是不同的。“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种种流传甚广的说法,其定论均可商榷,但对读者不同人生成长阶段中,其“文学名作”构成应该有所不同的警省、重视、自觉意识,却是不容置疑的,是值得给予特别肯定的。这一问题,在今天中国从小学到大学的文学教育中,尤为突出:将教师甚或思想界前沿性的研究成果,作为对文学名作的选择、理解,强行移植到未成年人的精神、情感系统中,并以此来阐明文学名作的深刻,体现课堂教学的深度,这在从小学到大学的语文教学中,屡见不鲜,甚或成为时尚。中学语文教材中所选名家篇目频频更换,也是这一“症候”的突出体现。但终于因为这种选择、理解,与一时代从小学到大学的学生们的人生成长、精神成长脱节,青少年厌读文学名作的现象也就不难理解了。 尊重读者对文学名作的选择 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有三:一是不了解这一时代青少年的精神需求,不了解文学名作这一“对象性群体”的存在形态、存在特征。二是过多地侧重于知识论、认识论,未能立足于价值论并将价值论寓于知识论、认识论之中。三是不能准确地判定类如韩寒、郭敬明等人作品的价值并到位地指出其长短优劣。 教育程度不同,也会导致其不同文化视野下的“名作”的不同。鲁迅的母亲不喜读鲁迅的作品而酷爱张恨水的小说,你不能因此责备鲁迅的母亲,也不能试图将其培养、提升到喜爱鲁迅作品的程度。所以,一味地指责大众是“下里巴人”,指责大众不读文学名作,一味地指责大众文化缺失思想、精神含量,指责时代大潮为大众文化所裹挟都是有失公允的。学界不能为“底层民众”设定、确立其特有的“文学名作”,并指明其作为文学名作的原因,指明其作为文学名作的精神内涵之所在,才是当今学界的一大缺失吧。 人的性情不同,哪些作品对其构成“名作”也自然会有所不同。我记得某著名作家就说过,她从来读不进去《红楼梦》,而著名作家孙犁却将《红楼梦》视为经典的经典。尊重并且鼓励读者作为独立“个体”认可自己心目中的文学名作,小而言之,有助于对文学名作的建构与丰富;大而言之,有助于培养“个体”独立意识的觉醒,有助于解构大一统的“整体”对“个体”的遮蔽与泯灭,有助于“个体”在各种时尚潮流中,不至于迷失自身,也有助于培育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相互尊重的现代“主体间性”关系。 形成上述四种文学名作缺失的“症候”的深层原因,是长期的大一统格局下所形成的从先验概念出发的思维弊端所造成的。我们往往习惯于从一个先验概念出发来阐释、评价千姿百态变动不居的现实,习惯于将千姿百态变动不居的现实削足适履地适应于某个先验概念,而不是实事求是,从现实问题出发,去构建、丰富、深化概念,并以此解决现实问题。(傅书华 作者系太原师范学院教授,著有《从“山药蛋派”到“晋军后”》等) 【延伸阅读】 文学有什么用 不管是读医、读商,不管是从事任何一个行业,选择任何一种职业,都离开不对于人性的最深刻的认识,这样才可能让自己的事情做得最好,也才知道自己存在的位置。文学用美、用想象、用文字的魔幻的撞击力,最能够使我们在平庸、忙碌、无暇思索的生活之中抢下一个慎思明辨的空间。我觉得,更准确地说,文学是一个最能帮助我们得到在夜深人静时跟自己的灵魂素面相对的能力,你有没有能力在每天的奔忙之中保持这个能量?很多人做不到,但是,透过文学,有可能! 我25岁的时候,就只是在读文学,我没有去思考文学能为我做什么。今天讲文学能够有什么用,是我走了很多路之后回头去想:我前面的路是怎么回事。25岁的时候,我不会去想,一头钻进去就是了。 你可以有一种主流叙述描绘战争的伟大或光荣的胜利,但是,你通过文学可以看到,那个大的树林里的一棵树、一棵树里的一片叶子是怎么回事,一片叶子可以从正面看、反面看、上面看、下面看,从阳光照着的时候以及下雨的时候看……从各种不同的细微的角度去看,只有文学做得到。(摘自龙应台在港大-复旦IMBA项目上的演讲《文学有用吗》) 《中国教育报》2014年2月24日第9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