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布斯去世那年,有次我因航班延误被困在机场航站楼。夜晚的登机口怨气盘缠,灯光炽烈,恍若白昼。我站在不远处的书店打发时间。乔布斯的传记排山倒海地包围了我。我注意到,拐角处一本乔布斯传记旁边,还放着一本艺术家岳敏君的画册——封面那张荒诞不羁的笑脸,看来起戏谑、解构,如同一个空空如也的玩笑。相较之下,另一张面孔神色肃静、深刻,闪烁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崇高。这两张面孔,至今记忆犹新,在我看来,它们象征了我们身处时代的精神状态的变迁。 我是一名连续创业者,但在创作《故事星球》这部题材比较熟悉的小说之前,还是感到困惑。这种困惑,正是来自于那两张面孔的目光的凝视。我们的民族也许不笑的时间太久了,所以迎来了一个空前大笑的时代,这是我能理解的。但我也发现,我们低估了去描写伟大的、崇高的、深邃的、真挚的、美善的情感和生活的难度,甚至对此带有偏见。而一个真实的优秀的创业者形象,应该容纳这些品质。他是一个创造者,对外部世界的建设而言,他是在“造物”;对内部世界的处理上,是在“造心”。 从艺术史的维度看,岳敏君“玩世现实主义”的笑脸倾泻的是时代的空虚。而在文学史上,“玩世”也是中国古代文人逃避现实的处世姿态。但如果我们只允许“玩”,不允许“不玩”;只允许“笑”,不允许“不笑”;只允许“微小”,不允许“伟大”,或者带有不平等的眼光,那么,这是不是一种新的“专制”呢?而对抗“专制”是小说家的天职之一。唐·德里罗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有过类似但更为宽泛的表述:“我们需要对抗性的作家,需要写作对抗权力,需要用理想主义对抗同化机制的小说家。” 所以,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写《故事星球》。在我的个人创作中,这是一次“个人的情感”向“辽阔的体验”的出行,是与周遭俗世生活温驯相处的记录者向“到世界上去”的探索者的转变,也是让无力者重新找回力量、悲观者再次上路前行的尝试。为小说命名时,其实想过一个备选标题,叫《仆街的阿信》,因为我觉得对创业者来说,相对于学习如何成功,更应该把如何与失败相处当成第一门必修课。我们的主流思潮都在鼓励人们去做成功的人,但实际上,绝大多数创业者最后都是失败的。在狂欢般朝成功奔跑前,是否应该想一想,如何先学会做一个有基本的尊严感和幸福感的普通人? 创业题材让我着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天然暗含一个长久以来我渴望去探索的主题:我们究竟能够去过什么样的生活。这种主题的内核是自由意志(它带有“消极自由”的色调),具有某种思想启蒙的光芒。对创业者来说,他无法从现成的生活模板中顺手牵羊;在创业这条漫漫长路上,也没有谁能够掌握绝对的真理,把握世界的边界。所以,合格的创业者大多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机警地保持着自由思考的能力和开放意识,远离“意义的浅滩”,让不同思想形态和人生境界兼容共存、彼此参考,以便找到柏拉图所谓的属于“另一半的自己”的生活。我以为,这种兼容共存,就是自由的精髓之一。“我们做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它一定会成功,而是因为这样做是对的。”这是捷克作家哈维尔写下的句子。追随心中的自由,锲而不舍地去做某件“对的事情”,在我的眼中,就是一种伟大的生活。即使最终失败,这也是一位“伟大的失败者”。 创业固然有属于自己的“规则生态系统”,但仅仅用惯性的规则标准去比照是不恰当的。我愿意去塑造的创业者形象,并不是一群情绪化的反抗动物,因为我知道,在真实的创业中,情绪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希望他们是平凡的、天真的、诚恳的,也是有力的、深刻的、智识的。 布朗肖说:“写作就是发现异己,把思想中的那个不认识的自己发掘出来。”对我而言,这样一种微弱的光亮,却像汪洋大海里的罗盘和世界的慧心般,照亮着我的写作旅程。而每一位对小说有更高期待的读者,对他来说,阅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