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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 王祥夫 参加讨论


    
    吴先生似乎在画界没有太大的声名,也许他太老了,老到已被许多人忘掉,他周围的人似乎已不知道他是南艺刘海粟先生的高足。总之他很老了,老到莫非非要住到郊外的那个小村落里的小院子里去?我见先生的时候,先生的画室已是四壁萧然,先生也似乎没了多大作画的欲望,这是从表面看,其实先生端坐时往往想的是画儿,便常常不拘找来张什么纸,似乎手边也总有便宣的皮纸或桑皮纸,然后不经意地慢慢左一笔右一笔地画起来,画画看看,看看停停,心思仿佛全在画外,停停,再画画,一张画就完成了,张在壁上,就兀自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嘴唇上有舔墨时留下的墨痕,有时不是墨痕而是淡淡的石青,有时又是浓浓的藤黄,我没见过别人用嘴去舔藤黄,从没见过。先生莫非不知道藤黄有毒?
    先生的院子里,有两株白杨,三株丁香,一株杏树,四株玫瑰,两丛迎春。秋天的时候,白杨的叶子响得厉害,落叶在院子里给风吹着跑:哗哗哗哗,哗哗哗哗,想必刮风的夜晚也会惹先生惆怅。我想先生在这样的夜里也许会睡不着,先生孤独一人想必也寂寞,但先生面对画案、宣纸、湖笔、端砚,想来分明又不会寂寞。
    先生每天一起来就先生那个一尺半高的小火炉,先把干燥的赭色的落叶塞进小火炉,然后蹲在那里用一本黄黄软软的线装书慢慢地煽。炉子上总是坐着那把包装甚古的圆肚子铜壶。秋天的时候,先生南窗下的花畦里总是站着几株深紫深紫的大鸡冠花,但先生好像从没画过鸡冠花,有一段时间,先生总是反反复复地画浅绛山水,反反复复地画浅绛的老树。去看先生的人本不多,去了又没多少话,所以去的人就少。有一次我问先生,所问之话大概是问先生为什么画来画去只画山?先生暂停了笔,侧过脸,看着我,想想,又想想,好像这话很难回答。我也会画花鸟的。先生想了老半天才这么说。过了几天,竟真的画了一张给我看。是一张枯荷,满纸的赭黄,一派元人风范。纸上的秋荷被厉厉的秋风吹动,朝一边倾斜,似乎纸上的风再一吹,那枯荷便会化做无物,枯荷边有一只浅赭色的小甲虫,仿佛再划动一下它长长的腿就会倏尔游出纸外。
    吴先生很喜欢浅绛色,吴先生的人似乎也是浅绛色的,起码从衣着和外表上看,是那么个意思。
    我和吴先生相识那年,先生岁数已过六十,我去看他,所能够进行的事情似乎也就只是枯坐,坐具是两只漆水脱尽的红木圆墩儿,很光很硬很冷,上边垫一个软软的旧绸布垫子,旧绸布垫子已经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但花纹还是有的。吴先生当时给我的很突出的印象是先生老穿着一身布衣,那种很普通的灰布,做成很普通的样式,对襟,矮领儿,下边是布裤子,再下边是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衣服自然是洗得很干净的,可以说一尘不染。床上是白布床单儿,枕上是白布枕套儿,也是白白的一尘不染。你真的很难想象吴先生当年在南艺上学时风华正茂地面对玉体横陈的印度女模特儿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他当年喝琥珀色的白兰地,用刻花小玻璃杯,抽浓烈的哈瓦那雪茄,用海泡石烟斗。戴伦敦造的金丝框眼镜。这都是以前的事,真真是以前的陈事旧话了。现在再看看吴先生的乡间小平屋,你似乎再也找不到一点点当年先生的余韵或者是陈迹。
    先生住的院子是乡村到处都是的那种院子,南北长二十二步,东西宽十一步。两间小平屋,窗上糊白麻纸,临窗的桌上是那方圆圆的端砚,砚的荸荠色的漆匣上刻着一枝梅,开着瘦瘦的几朵花,旁边是那只青花的小方瓷盒,再旁边紧挨着的是那一套青花的调色碟,再过去是那把紫砂壶,壶上刻着茅亭山水和小小的游船。那只卧鹿形笔架,朝后伸展的鹿角真是搁笔佳处,作画用的纸张在窗子东边的柜子上边搁着,用一块青布苫着,雪白的宣纸上苫着青色的布,整日的闲着,一旦挪动起来,有微微的灰尘飞起来,像淡淡的烟。那就是先生要作画了。
    吴先生好像从不收学生,画家不是教出来的。吴先生这么说。所以就有道理不收学生么?吴先生常常把那张粗帆布躺椅放到院子里。人静静地躺在上边,记得是夏天的晚上,天上有月亮,很好的月亮,可以看得见夜云在月亮旁边慢慢慢慢滑过去,那淡淡的云真像是给风拖着走的薄薄的白纱巾,让人无端端觉得很神秘。一根五号铁丝,横贯了院子的东西,在月亮下是闪亮的一道儿,铁丝上一共挂了五只碧绿的“叫哥哥”,有时会突然一起叫了起来,这样的晚上真是枯寂的可以也热闹的可以。也只配了先生,只配我的先生。
    有一次,吴先生感冒了,连连地打喷嚏,是前一天晚上突然下了大雨,先生没穿衣服就跑出院子去抢救那五只“叫哥哥”,怕“叫哥哥”给雨淋坏,“叫哥哥”没事,先生自己却给雨淋出了毛病,咳嗽了好长时间才好。
    又有一次,先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弄来了一只很大的芦花大公鸡,抱着给我看,真是漂亮的鸡,灰白底子的羽毛上有一道一道的黑,更衬得大红的冠子像进口的西洋红。吴先生坐在布躺椅上一动不动地看鸡,那鸡也忽然停下步子侧了脸看先生,先生忽然笑了。笑什么呢,我不知道。
    吴先生提了一只粮袋,慢慢走出小院子去给鸡买鸡粮,一步一步走出那段土巷,又慢慢走回来,买的是高粱,抓一把洒地上,那只大公鸡吃,先生站在那里看。
    先生靠什么生活呢?我常想,但从来没敢问,所以也不知道。
    先生的窗上不是没有玻璃,有玻璃而偏偏又在玻璃上糊了一层宣纸,所以光线就总是柔柔的,有,像是没有,没有,又像是有。在这种光线里很适宜铺宣纸,兑胭脂、调花青地一笔一笔画起来。柔和的光线落在没有一点点反光的柔白的宣纸上,那浓浓黑黑的墨痕一笔一笔落上去,真是美极了。墨迹一笔一笔淡下去的时候,然后又有了浓浓淡淡的胭脂在纸上一笔一笔鲜明起来,那真是美极了,美极了。 
    
    我不敢说先生的山水是国内大师级的水平,与黄大师相比正好相反,吴先生的山水一味简索。先生似乎十分仰慕倪高士,用笔从来都是寥寥几笔,淡淡的,一笔两笔,淡淡的,两笔三笔,还是淡淡的,又,五笔六笔。树也如此,石也如此,水也如此,山也如此,人似乎也如此,都瘦瘦的,淡淡的,从来浓烈不起来。先生似乎已瘦弱到不能画那大幅的水墨淋漓的画,所以总是一小片纸一小片纸地画来,不经心的样子。出现在先生笔下山水里的人物也很怪,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山间竹楼里读书,一个人在大树下昂首徜徉,一个人在泊岸小船里吹箫,一个人在芭蕉下品茗。先生比较喜欢画芭蕉,是淡墨白描的那种,也只有画芭蕉的时候,才肯多下几笔,四五株,五六株地挤在一起。我有一次便冒昧地问先生:您的画里怎么只有一个人?先生想了又想,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回头看着我,看着我,还是没有回答。但隔了几天还是回答了我。先生说:人活到最后就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先生那天兴致很高,记得是喝了一点点酒,用那种浅浅的豆青瓷杯。就着一小段黑黑的咸得要命的腌黄瓜。先生说:弹琴是一个人,赏梅也是一个人,访菊是一个人,临风听暮蝉,也只能是一个人,如果一大堆人围在那里听,像什么话?开会吗?先生忽然笑起来,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先生笑着用朱漆筷子在小桌上写了个“个”字,说:我这是个人主义。又呵呵呵呵笑起来。那天先生的兴致可以说是很高,便又立起身,去屋里,打开靠东墙那个老木头柜子,取出一只青花瓷盘。青花瓷美就美在亮丽大方,一种真正的亮丽,与青花瓷相比,五彩瓷不知怎么就显得很暗淡。先生把盘子拿给我看,盘子正中是一株杉,一株梧桐,一株青杨,一株梅,树后边远处是山,一笔又一笔抹出来的淡淡的小山,与此对衬着的,是山下的小小茅亭,小小茅亭旁边是小小书斋,一个小小布衣书生在里边读书,小小书斋旁边又是一个小小板桥,小小板桥上走着一个挑了柴担的樵夫,已经马上要走过那小桥的是一个牵了牛的农夫,肩着一张大大的锄,牵着一头大牛,盘的最下方是一个坐在水边的渔夫,正在垂钓。他们是四个人,先生指着盘说:但他们各是各。先生用指甲“叮叮叮叮”弹着瓷盘又说:四个人里边树渔者舒服,然后是樵夫,在林子里跑来跑去,还可以采蘑菇。我忍不住想笑。还没笑,先生倒笑了,又说:最苦是读书人,最没用也是读书人,没用才雅,一有用就不雅了,我是没有用的人啊。吴先生忽然不说了,笑了,大声地笑起来。
    先生爱吃蘑菇,雨后放晴的日子里,在斜晖里他会慢慢背操手走到村西的那片小树林子里去,东张张,西望望,一个人在林子里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布鞋子湿了,布裤子湿了,从林子里出来,手里总会拿着几个菌子,白白的,胖胖的。有一次先生满头大汗地从树林里拖出一个老大的树枝,擎着,那树枝的姿态真是美,那树枝后来被吴先生插在了屋里靠西墙的一个铜瓶里,那树枝横斜疏落真堪入画,好像就那么一直插了好久好久。
    多会儿咱们一起去看山吧。先生那天兴致真是好,当然又是喝了一点点酒,清瘦的脸上便有了几分淡淡的红。
    我就在一边静静地想,想先生侪身其间的这个小城又有什么山好看。画山水就不能不看山水。先生又说,一边把袖子上吃饭时留下的一个饭粒用指甲慢慢弄下去。看山要在上午和下午,要不就在有月亮的晚上,中午是不能看山的。先生又说,忽然说起他三次上黄山的事。
    那之后,我总想着和先生去看山这件事,让我想入非非的是晚上看山,在皎洁的月光下,群山该是什么样子,山上可有昂首一啸令山川震动的老虎?或者有猿啼?晚上,我站在离先生有二十多里的城里我的住所的阳台上朝东边的山望去,想象月下看山的情景,我想到那年我在峨嵋山华严顶上度过的那一夜,周围全是山,黑沉沉的,你忽然觉得那不是山,而是立在面前的一堵墙,只有远处山上那小小的一豆一豆晕黄的灯火,才告诉人那山确实很远,离华严顶木楼不远的那株大云杉看上去倒很像是一座小山,身后木楼里的老衲的低低的低低的诵经声突然让我想象是不是有过一头老虎曾经来到过这里,伏在木楼外边听过老衲的诵经。
    夜里看山应该去什么山?华山吗?我想去问问先生。但还来不及问,先生竟倏尔已归道山。
    没人能在先生去世的时候来告诉我,去他那里看望他的人实在太少了。我再去的时候,手里拿了五牧朱红的柿子,准备给先生放在瓷盘里做清供,却想不到先生已经永远地不在了。进了院子,只看到那两株白杨,三株丁香,一株杏树,四株玫瑰,两丛迎春,丁香开着香得腻人的繁花,播散满院子静得不能再静的浓香。隔窗朝先生的屋里看看,看到临窗的画案、笔砚、紫砂壶、鹿形笔架、小剔红漆盒儿,都一律蒙着淡淡的令人伤怀的灰尘,像是一幅浅绛色的画儿了——
    直到现在,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和先生一起去看看山,在夜里,在皎洁的月光下,去看那无人再能领略的山。
    何时与先生一起去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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