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林子深处的声音
随着文学刊物的大量涌现,作品多到让人眼花缭乱,于是一个好的选本就显得愈加重要。《小说选刊》诞生的时候正逢短篇小说创作繁荣期,几乎所有创作力旺盛的写作者都在为此倾尽心力。当然,这种体裁的读者也最多。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自认为十分成熟,今天看非常稚嫩。这一年我在《山东文学》发表了短篇小说《声音》,写的是林子深处的一位割草姑娘,她劳动之余因为一时高兴,就高举镰刀,在寂静的林子里放开嗓子喊了一声,结果惹来了诸多麻烦。这样的一个故事,在当时的文学潮流(主要写农村改革新气象)中并无分量。它发表在刊物的第五题,毫不显眼。 这个作品的命运如同它写到的故事一样:林深声稚,被埋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却发生了某种例外。《小说选刊》选载了《声音》,因为其声望和庞大的印数,这篇小说很快受到了广泛注意,并且获得了当年的“全国短篇小说奖”。那时候国内几乎没有其他奖项,更没有今天这样频密的、五花八门的各类“大奖赛”和“年度排名”,文场安静,秩序井然,每年一度的“全国短篇小说奖”也就成为万众瞩目的事情。那是令许多人怀念的文学时期,作家们专注于创作,内力充盈。 可以想象,如果“声音”没有被选刊的编辑们“听到”,就会在广瀚的林子里消逝得无声无息。这一声文学的呼喊多么微弱,它响在深处,响在远方,如同小说所写:割草小姑娘因为高兴,就举着镰刀呼喊了一声。出乎意料的是另一边很快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叫,显然是在回应。她立刻害怕了,心跳咚咚,屏息静气。这样待了许久,出于兴奋和好奇,她再次大着胆子呼喊了一声。问题就这样产生了:麻烦和喜悦一起到来,最后险些让她招架不住。 这个故事是关于青春、青春所能囊括的许多隐秘,包括但不仅仅是初萌的爱情。今天看这个割草的故事与写作也差不多,几乎可以引申到作者的文运上来。可以想见,一位写作者如果仅仅是自娱自乐地写了几篇,得一二知音即可满足,但如果因此而一发不可收,事情也就变得难以掌控了。这一定会引出许多故事:连连发声,多有回应,免不了对林子造成打扰,从此百鸟不宁,嘁嘁喳喳;或被当成刺耳的噪音,或被看作美妙的音乐。呼喊者会陷入自己的声波反射之中,从此进入无物之阵,无绳之网,想要解脱是很难的。 那个割草小姑娘美丽天真,可由于莽撞的呼喊,招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让她大吃一惊的、畏畏缩缩的小罗锅。这男子心智曲折,身怀绝技,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小说写到了他们的相处相斥相吸,还有更为复杂的种种尴尬。故事似乎缺少一个圆满的结局,一切都需要读者去加以设计。但是按照成年人通常的经验来看,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美丽少女落入心智的陷阱,像个无辜的小兽那样徒劳挣扎一番,然后被敛入囊中。 林子太大了,它对一个自然清新的生命而言既有诱惑力,又隐藏了诸多凶险。初踏这个气象万千的世界,好奇心是免不了的,可也正是这种原生的冲动使其愈走愈深,面临各种险境。古怪的对手与玩伴一一出现,狰狞与姣好交替遭逢。半夜噩梦中会有一个老妖,它狞笑时露出一只獠牙。等待黎明到来,曙光非常遥远。好像每个人都成了这个故事的主角,都在这个童话里,那是隐喻,也是相当概念化的开始与结束。没有多少人能够逃脱这样的故事框架。 当年的这篇小说好像戛然而止,今天看似乎应该有长长的续写才好,直写到那个复杂的结局。可是因为作者本人当时还非常稚弱,经历单薄,远不具备那样的能力。这可能也是一个写作者常常遵循的职业之轨:先写短小篇章,再写稍长一些的,最后才写出大部头。可见人生经验对于创作的至关紧要,因为想象总要有所依托。我创作这部短篇时只有关于林子的欣悦和兴奋,还没有来得及想得更多,尤其没有想到整个故事对作者、对人生的象征和隐喻。命运是无法躲闪的,每个人都将由浅入深地往社会与人生的林子深处走去,走个不停,走向自己的结局。一个人不呼喊是不可能的,他未必能够始终压抑自己的声音,也无法有效地控制自己的音量。声音由稚气到粗浊,由奶声奶气到老壮刺耳,一切都是不难预料的。 还记得当年小说被转载时遇到的一桩“美事”:一位读者给编辑部写了信,指出了该作的虚假和荒谬——按照科学测试,林子具有隔音功能,因此各种声音都会在其中变小以至于消失,所以主人公的两相呼应是不真实的。编辑部本着为作者负责的精神,很快将读者来信转来,让我尽快写一篇答辩。这令我一时有些为难,不知怎样才好。因为读者说的是科学依据,言之凿凿无懈可击。这事到底怎么办?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可又觉得理由是存在的。我想了好几天,最后想到了“艺术的真实”,于是就给读者回了信,寄到编辑部。 事后才知道,如果当时没有及时和有效地做出解释,这篇小说是不可能得奖的。荣誉必须面对严格的挑剔,其中有关于声学知识的硬伤存在,那是不能允许的。我从主人公的自身感受谈到了“声音”:这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物理意义的,而是心理意义的。这是一次审美而非声学研究。 今天看这件事情多么有趣,同时也钦佩编辑们的敬业与认真。 也就是对事业的认真与爱,把写作者与编辑者联系得更加紧密了。二者也许经历不同,趣味不同,但对文学的挚爱是相同的。纯粹的爱深不见底,它可以将烦人的俗腻、渺小的私利和机会主义一扫而空。纯粹是一种美,一种品质,令人回味不已。我深深地怀念八十年代,因为我从那个时期起步,一直走到了今天。 《小说选刊》选载了我许多作品,过去很多,现在很少。这不是选刊的问题,而是我的中短篇越写越少了。回顾自己的写作生涯,对这份刊物充满了感谢。当初,带着墨香的印刷品一拿到手里,美好的气味立刻充塞了周边,溢满整个世界。现在这样说会有人认为过于夸张了,可在当初却是实情。 我时常回忆,回忆青春,以及亲爱的《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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