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些哲学命题同时也是神话的基本内容。神话不仅以讲故事的方式回答了这些问题,而且以信仰的力量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根本性的价值判断,维系着社会道德秩序在代际更替中的稳定传承。 自20世纪初“神话”概念引入中国,神话学就吸引了众多的研究者。一百多年来,这门新兴学科的发展主要受两股力量牵引:一股力量来自神话学外部,即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与文化思潮的起伏;另一股力量来自神话学内部,即中国神话资料的不断发现与研究方法的不断更新。在这两股力量的共同推动下,学界对中国神话的认识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神话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神话与当代生活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是神话学者常常思考的问题。 对神话本质的认识,始终与国家民族的文化觉醒相伴随。五四时期,一些学者比照西方的现代文学理论,将神话看作文学的源头,建构中国文学史。如胡适的《白话文学史》等,形成了编纂中国文学史的基本模式。之后,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学派,将神话看作一种特别的史料,他们通过研究古文献中神话人物(如大禹等)的记载,发现中国上古史是一种“层累”式建构起来的历史,从而引发了对历代所谓“正史”的置疑。正是在这种学术认同的前提下,才有了后来一批学者向社会人类学和民间文艺的转向。在此过程中,神话学承担了应尽的责任。 1980年代,学界比较公认的神话定义,是《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神话”条的表述:“生活在原始公社时期的人们,通过他们的原始思维不自觉地把自然界和社会生活加以形象化、人格化而形成的幻想神奇的语言艺术创作。” 神话学界在很长时期内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定义建立在古典进化论的基础之上,将神话视为一种原始公社时期的“文化遗留物”。这样的神话定义,完全抹煞了原始公社以后神话与时俱进的事实。所以20世纪80年代中期,袁珂先生提出了“广义神话”论,他说:“广义神话的中心思想,就是认为不仅最初产生神话的原始社会有神话,就是进入阶级社会以后的各个历史时期也有神话。旧有的神话在发展,在演变;新的神话也随着历史的进展在不断地产生。直到今天,旧的神话没有消失,新的神话还在产生。” 袁珂的“广义神话”论对狭义神话论提出了正确的批评,但他自己的“神话”定义,仍将神话看作是科学的一个对应范畴,他的神话定义是:“神话是非科学却联系着科学的幻想的虚构,本身具有多学科的性质,它通过幻想的三棱镜反映现实并对现实采取革命的态度。”由于这个定义过于宽泛,所以他将《神笔马良》一类童话作品也看作神话,这种失之谨严的做法,不能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因此,袁珂的意见没有从根本上动摇狭义神话观在神话学界的主流地位。 今天看来,袁珂所作神话定义的局限,主要还是受当时的文化语境所限,对于神话中的超自然内容,只言其文学表象,不言其信仰内核。所幸的是,中国开展的多次民间文化抢救和保护行动,为中国神话研究者提供了大量鲜活的材料。从20世纪50年代的歌谣运动、80年代的《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纂,到近十年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活动,文化工作者搜集到了大量新的资料,其中许多是来自田野的“活态”神话,它们不仅“活”在传承人的口头,而且在人们的实际生活(如丧葬和祭祀)中,仍然发挥着重要功能。这些发现大大拓展了神话研究者的视野,颠覆了过去那种将神话仅仅看作书面的文化遗留物的观念。 笔者对于神话本质的认识,发生过两次大的转变。一次是在1998年,由于出版过一本《玉皇大帝信仰》,笔者被邀请到福建莆田去参加玉皇文化研究会的成立大会。会后参观了不少天公庙(当地称玉皇为“天公”),亲身感受到当代民众对神灵信仰的虔诚。这使我意识到,过去我们将神话仅仅看作一种文学或历史的认知,是有缺陷的,因为这种判断丢失了神话真正的本质——信仰。 笔者对神话本质认识的再次变化,是在跟踪研究世界著名的洪水再殖型神话十多年之后。笔者从1990年开始搜集世界各国的这类神话,特别是中国各民族中流传的文本,阅读过上千篇这类故事的异文。最初,笔者关注的是不同文本间形态的相同与相异,主要是运用历史地理方法来划分故事亚型,在地图上标示流传范围。通过文本中的母题组合,以及文本的记录时间,来追寻各个亚型的可能源流。这方面研究的成果,集中在博士学位论文《论中国洪水故事圈》中。但在论文完成后,笔者发现自己的研究存在着重大缺失,主要是没有揭示这个神话为何能在世界各民族中得到广泛流传的原因。要回答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信仰的人们,为什么都愿意接受、认同和传播这样一个神话?形态学分析显然不够,必须从神话的内容本身入手。 一旦从接受者的视角来审视洪水神话,就会了解神话并不是脱离实践的玄想,而是为了满足人类生活的现实需求。人类个体是一种短暂的存在物,但他们希望将自己切身的生活经验与沉痛教训通过神话来告诫后代子孙。生活在不同时空的人群,虽有许多差异,但也会面对相同或相似的难题。一代代传讲的神话,成为人类世代祖先的经验载体,对于后来者来说是一笔宝贵的思想财富。以洪水神话为例,这个故事中隐含着不少永恒的真理。如:人类恶行(对同类的强暴、对自然的无知等)会招致毁灭之灾;只有那些善良宽厚、善待陌生者的人,才能成为少数逃脱灭顶之灾的选民。洪水神话中还常常讲到各民族都是兄弟,出自同一母体(葫芦)或同一祖先。我们看看当今世界上对“非我族类”的偏执,各民族之间的文明冲突与核武器扩散,以及由人类的贪婪与无知而造成的环境污染、生物灭绝和气候变化,这样的训诫是多么令人醍醐灌顶!在人类面临越来越有可能的毁灭之灾时,我们应该听听祖先们在神话里对我们的谆谆告诫。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些哲学命题同时也是神话的基本内容。神话不仅以讲故事的方式回答了这些问题,而且以信仰的力量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根本性的价值判断,维系着社会道德秩序在代际更替中的稳定传承。当神话化为信仰内化于个体心灵深处时,就成为他(她)在现实生活中进行选择的指南。由此观之,神话不仅是文学,是史料,更是实践着的人生哲学。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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