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莎士比亚环球剧团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献演的《威尼斯商人》是一个遵循原著与大胆创新完美结合的戏剧典范。舞台的设施和服装道具完全遵照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风格,音乐是意大利威尼斯的音乐,情节人物的设置基本还原原剧,是一部原汁原味的莎剧。但导演乔纳森·芒比并不机械拘泥于原作,而是在深入挖掘原作意义的基础上,富有创意地拓展了莎剧的内涵,把莎剧中原有的意思放大,使其更突出、更有强烈的效果。其中最显著的例子是对犹太人夏洛克与安东尼奥等人的宗教冲突的展示,原剧围绕这两类人的宗教冲突、经济冲突的博弈已相当醒目,这次演出对安东尼奥等人侮辱夏洛克的行为进行大幅度地渲染,达到空前的程度,为犹太人受难的命运唱一曲无尽的挽歌。戛纳影帝乔纳森·普雷西深沉而富有激情的表演把夏洛克的悲惨与耻辱演绎得荡气回肠。 一开场就不同凡响,在美妙而欢快的意大利音乐中,一群男男女女在威尼斯街上载歌载舞,演员甚至来到观众席里翩翩起舞,一派狂欢景象。可是有两个戴着红帽子的犹太人从街上走过,被人推倒在地,踢了一脚,并吐唾沫,揪掉带有身份标志的红色帽子。犹太人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退出舞台。这一序幕是增加出来的,把犹太人日常被欺压的惨状展现了出来,也为夏洛克后来控诉安东尼奥的欺凌打下伏笔。在原剧中这些行为都是通过夏洛克的台词交代出来,而现在以活生生的舞台形象呈现。其强烈的视觉效果让观众在巨大的反差中感受犹太人悲惨的境遇。 法庭审判一场,夏洛克眼见要胜诉,可以解心头之恨,可是女扮男装冒充法官的鲍西娅以契约中的漏洞打败了夏洛克,夏洛克被判蓄意谋害罪,他不仅损失借出去的钱财,财产要被他人接管,落得两手空空。他还要被迫改变信仰,他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这声音比判没收财产时的痛苦更为绝望。 原剧第五幕“戏夫”本应充满喜剧色彩,然而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私奔后开始尚觉得摆脱了羁绊,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但一段时间后,她逐渐感到孤独和弱势,说“听见柔和的音乐,总觉得有些惆怅”,因为她背叛了父亲,背井离乡。她越来越黯然神伤,即便罗兰佐亲抚她,她也推开他的手,显得非常不情愿。听说父亲败诉,财产被没收,她长跪不起,连连哀泣。 最震撼人心的是尾声,按照原剧应是三对情人喜结连理,但现在毫无欢快的气氛,待之而已的是夏洛克改变信仰的仪式。悲壮的音乐响起,观众们感受到夏洛克为了可怜的生存的欲望又无奈地接受这一仪式,以及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女儿看到父亲所遭受的凌辱,其心中的惨痛难以言表,变得更加揪心。舞台上白发苍苍的夏洛克涕泗交流,女儿跪在地上长伏不起,这一对犹太父女犹如在劲风中两片飘摇的树叶,是那么虚弱、孤苦、凄凉,观众们禁不住潸然泪下。导演站在夏洛克的立场上,把喜剧完全变成了悲剧,这是该剧最大的创新之处。 此前迈克尔·德福德导演的电影版《威尼斯商人》一改以往正统的“一边倒”的表现倾向——站在基督徒的立场上抨击夏洛克的吝啬残忍,电影已经显露出对夏洛克明显的同情心,然而这次环球剧院的演出在这基础上更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德国诗人海涅曾评论道:“莎士比亚的天才超过了两种宗教民族之间的狭隘的争端……描写被压迫者一旦得到变本加厉的报仇雪耻的机会是怎样的疯狂、刻毒、不由自主……莎士比亚让我们看到的夏洛克,仅仅是一个有血性的、仇恨敌人的人……除了鲍西娅之外,夏洛克还算是全剧中最体面的一个人。他爱钱,但是他并不忌讳——他在市场上大声呼号着钱,可是另外还有一样东西他爱得比钱还厉害;受压迫的心理所要求的满足——申诉不尽的耻辱所要求的公正的报复!”环球剧院的演出非常充分地验证了海涅的评断,把夏洛克塑造成一个据理力争的伸冤者,在大街上、在法庭上他是那么激昂慷慨,为他的生意辩争、为他的尊严辩争,为他的种族辩争。为了突出他的抗争意识,导演故意相对抹平安东尼奥的高大上的形象。在两个人物形象的处理上,一个加码,一个减码,其反差所营造的美学意义和戏剧效果具有颠覆性。在这一点上,该剧无疑为戏剧界、影视界今后如何演绎莎士比亚、重塑莎士比亚树立了风范和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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