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驴得水》
    
    舞台剧《驴得水》
    看过话剧《驴得水》，我还在狂乱戏谑的脑洞风暴里勾连结构，但看过电影《驴得水》，我的心是暗黑哀伤的。走出剧场，尚且可以闪回富有爆发力的舞台瞬间。但走出影院,已黯然无力，因为深悉和这头驴同在且只能继续行走，只是刚才歇了会，偷偷擦掉一滴冷泪。
    舞台的《驴得水》奇峰突转波澜奇诡，线索和递进之间的扣眼悲喜交织，像蓄意打乱的棋盘，裂变荒谬却不失精巧紧凑，肢体动作个性传神，尽管这一版的舞台表演有些荒腔走板，尚欠沉静打磨。电影《驴得水》延展了人物内心的历程脉络，增加了更合理的铺垫和性格细节，把一幅幅浓墨重彩的POSE融入了逶迤曲折的前尘后事，强化了深广撕裂的悲剧感。
    一所山花烂漫远离世俗的边疆小学 ，一群满腹诗书豪迈慷慨的大学老师们——一幅昂扬励志的乌托邦画面。校门口写着“进去彬彬有礼，出去步步生风”，几位衣冠楚楚引经据典的知识分子，转瞬之间却穿得比暴发户还面目可憎，争得比乡野村夫更狗血淋头。此时观众的内心是崩溃坍塌的。
    “清白做人”“不以恶小而行之”和“做大事不拘小节”，坚持目标和曲线卧底，种种自相矛盾的模糊哲学都是传统教化上的繁多枝条，是博大精深还是油滑投机？电影中的校长有着所有令人尊重的教育家风范，却被生存困境逼得成为扣错了第一粒纽扣的人，引来了一连串失控的灾祸。初因是一遇“上级重视”就蠢蠢欲动的名利心。而他的每一次妥协掩盖，都导致了人格异化，背叛了教育的初心。
    影片开头有一个富有寓意的事件：驴棚突然烧着了。老师们个个不得要领手忙脚乱，校长还赔上了两床棉被助燃。熊熊大火烧毁了一头驴带给学校的利益，也烧毁了知识分子的气节斯文。影片的点题台词是“需要教育的或许不是农民”，已经宣判了知识分子的颓势。
    无论周铁男往昔多么铁骨铮铮刚直不阿，一颗子弹飞掠头颅的瞬间，生命失而复得，血性脊梁却干净利落地倒塌下去。至此，他变得猥琐卑贱，撞到张一曼被强奸也照样奴颜媚骨。鲁迅说：“做了3000余年的奴隶、牛马的中国人，倘不抗拒为奴，只会心安理得地苟活着，那么中国的命运就很可悲了。”鲁迅大恐惧的故事就这样常演常新。
    影片中对教育本身的思辨上升到一个荒谬的高度：本来活得原野牧歌、淳朴无邪的铜匠，从小学校这个教育圣地受了“洗礼”出来，就懂得了迫害复仇，懂得了膜拜权势，甚至觉悟到不能容忍旧生活，必须从棺材上勃然而起。
    舞台剧中很有几处形体语言的亮点设置——比如铁匠一看到大壳帽就浑身战栗腿软腰弯，控制不住要跪下磕头匍匐哀告，比如用扎进水桶的造型剪影写性格裂变。就是这样一个卑贱如草芥、看见强权就站不直的阿Q却在明白自己的身价后，毒辣凶恶地报复欺侮张一曼。打骂之后还要剪掉张一曼的一头卷发，毁灭曾经梦牵魂绕的美，直剪到秃记斑斑惨不忍睹。
    《驴得水》的暗黑是源于群体形象塑造成功。裴魁山是一类精于计较的知识分子，既算计现实利益，又算计爱情中的颜面身价。他能够欣赏张一曼的美，但又忌讳世俗偏见。够不着的爱情他已经视为己有，一朝知道没得到，就恨不得推倒再踩上一只脚。
    张一曼对男人既无分别心也无功利性，地位出身都不会让她有丝毫势利取舍。她对金钱和节操都全无感觉，傻大姐一样事事自告奋勇，姐姐一样容忍男人的恶浊愚蠢和幼稚狭隘。当卷发被剪断缕缕飘落，她回想的是同事们手心相握矢志理想的昔日情谊，回想着大家穿着她缝制的新校服欢欣鼓舞地照全家福，回想着她和校长跳舞的光影狂欢……整个影片在这里像陷入了冰冷的深渊，刺痛人心的不忍像是抽打观众的钢鞭……任素汐的表演给了影片坚实的内核——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步态袅娜，眼神坚定，响亮的耳光让泯灭的人性羞耻难耐不安，悲伤凉薄如坐针毡。直到校长最后一剪子落下，她都能勇敢咽下眼泪。真正击垮她的是裴魁山的愕然眼神，那一瞬间女性的尊严骄傲轰然坍塌，精神被彻底击垮了。近似莫泊桑《羊脂球》的情景：一个向来被非议指责的品行不端的弱女子为整所学校消灾扛祸。也只有这个最“没节操”没思量的张一曼不能了然，留下了缝制叠好的新校服，顺便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野花丛中。
    一群本来要去点亮别人的先驱者，自己先污了；一群要度化别人的启蒙者，自己先沉沦了。故事结尾，小学校仍然按部就班，老师们对狗血过往神奇释然——再大的伤痛牺牲也换不来觉醒，而只剩下强大的清零能力，这才是冰寒彻骨的绝望震撼。编剧让奔赴延安的孙佳代言：“过去的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糟。”把过去翻篇，然后安之若素，不正是我们赖以为生的优良传统吗？
    虽然有着旷野山沟等简单外景的切换，影片场景还是具有浓厚的舞台痕迹，超量对话还是剧情的主要支撑，戏剧感的表演略显夸张剧烈。这种戏剧化电影浓墨重彩简洁凝练的风格早在好莱坞也是多年盛行，镜头语言简单质朴，故事结构严谨精致，很考验创作功力。大银幕的感染力在这一轮中完胜舞台版《驴得水》，毕竟这一版戏剧表演还略欠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