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我觉得要读懂你的文字和影像可以从《寂静玛尼歌》开始。当我读到这段文字,“你就在这所草原小学的木屋住下来。你的居所澄明,清静,不染纤尘。你在这里阅读、写作、诵经、打坐、感恩生活、祈祷和平,教育着三十个草原上的穷孩子。三十个草原上的穷孩子,像三十匹幼马,在这里奔跑、清啸,歌唱平凡的岁月。如果有一天,有人像你一样,离开喧嚣的城市,来到这名叫戈麦的草原,他(她)会在微熹的黎明,听见幼马高叫。是原野终将是一片葳蕤,是岁月终将留下无涯的回声。而他(她),会和你一样,轻易爱上,这遥远天边的一方风景,这风尘万里的片言只语。”读到这段文字,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的文字和影像的“神性”。所以,你的文学和影像的神性尺度不是装饰性的,而是从肉身和内心渐次生长出来的。 柴春芽:但愿如此。实际上,语词(word)本身具备神性。《圣经·约翰福音》(和合本)开首便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and the Word was God.)道,希腊语的logos,作为一种语词(word)的言说,也就是德国哲学家海德尔所谓的“道说”,暗契着《圣经·创世纪》开头的启示:上帝道说“光”这一词,于是便有了“光”这一物的显现。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更是借由这一启示,展开了词与物的深刻思考。 何平:这是不是也是你理解另一个民族,另一个世界的开始?读你的关于西藏的文字,我常常想,你会和从藏族内部出发的万玛才旦在哪儿相遇? 柴春芽:我想我自己并不了解任何一个民族。我只是试着去了解自己,站在另一个地方,从另一个角度望向自己。我曾被官方严控的学校教育塑型为一个单一身份的人,一个汉族人,一个中国人。随着年岁增长智性渐盈,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单一身份。而我也隐约感觉潜意识里有种召唤,或许是我游牧祖先隐藏在基因链里的召唤,或许是普世文明在知识传播的历史中的召唤,促我进入另一个世界,异族的世界,游牧民的世界,非汉族文明的世界。其实,我那些关于西藏的虚构写作,大多是对西藏生活经验和我在故乡萨满文化中的生活经验所做的嫁接。长篇小说《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的主人公阿依玛,其原型就是我那名叫史莲生的祖母。或许,我和万玛才旦在文学中永远都在分道扬镳,虽然在现实中我们是可以深入交谈的朋友。万玛才旦在历史境遇和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疼痛,可能是我永远无法体会的。 何平:你为什么要把上面那段文字的所在章节叫“孤命记”呢?还有随后的“修行记”,我觉得你迄今还是在“修行”的路上。 柴春芽:《寂静玛尼歌》(台湾版名为《西藏流浪记》)是我的文学处女作,带着青春期的抒情狂欢和学徒期的偏执野心,希望这部作品像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与希腊神话《奥德赛》形成互文关系一样,也能与《圣经》形成互文关系。所以才模仿《圣经》体。 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走在“修行”的道路上,走在佛陀教导的涅槃之道上,或是先知穆罕默德启示的泰斯米耶的道路上。我不敢确定。我甚至经常操心自己可能走在受谴责的道路上,或是迷误者的道路上。 何平:说到“在路上”,我想起你现在正在做的“边境线”。“边境”同样是一个迷人的词。 柴春芽:“行走边境线”是一个结合了非虚构写作、纪实性摄影和纪录片拍摄的大型项目,目前已有将近一年半的时间,走过了新疆、滇西南、东北亚和蒙古利亚。我在《风在吹拂,而你眺望着远方——写在行走边境线之前》一文中,引述了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追问:是什么制造了地理的边界,还有人际之间的边界、爱情的边界、友谊的边界,乃至一切的边界?我们得越过多少道边界,才能回到家?安哲罗普洛斯关注边界如何阻隔人与人的沟通,从而使人在混乱的世界,失去了中心,失落了源头。因“边境”而生的“边界”问题,政治的边界,宗教的边界,文化的边界,种族的边界……值得我们给予永久性的思考。 何平:你说过:“这个世界是多维的。”你也区分过物理层和超物理层。其实,当我们按照日常经验把你的文学分离出一个人和神的世界,你可能却不是这样理解的,就像你以“地水火风”为结构的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