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刚近照 王小宁摄 《哗变》中饰格林渥 《建国大业》中饰闻一多 《潜伏》中饰陆桥山 12月9日,是吴刚54岁的生日。 头天晚上,“钢镚儿”们(吴刚粉丝的自称)集体兴奋,过年似的熬夜,零点一过,在网上争着祝“刚叔生日快乐”。 一个多月前,吴刚和他的同学们主演的话剧《哗变》刚刚落幕,9场演出,一票难求。接着,他们主演的电视剧《无名者》又进入热播期,黄金时间,京津卫视轮番播出。 一个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做得还不错,生命里又有那么多关心自己的人,吴刚觉得,该知足了;可他还是有些隐隐不甘:“艺术上,想想人艺那些老艺术家,了不得啊,我这辈子都够不着……不过,还是得使劲够啊。”说这话时,他脸上依旧平静,可手却不知不觉攥在了一起。 这劲儿,倒真有点儿像古代神话里那个锲而不舍伐桂的“吴刚”。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这个叫吴刚的男人,迎来了他最好的时刻。 1 “人艺观众是娘家人” 上午10点,能容纳近500人的人艺实验剧场坐得满满当当,身着黑皮夹克的吴刚才一入场,观众席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天是10月29日,吴刚应人艺之约,在自己的“娘家”举办了一场讲座。 也是这天,下午《茶馆》全体排练,晚上《哗变》末场演出,吴刚在实验剧场、排练厅和大剧场间兜转行走,整日下来,马不停蹄。 聚光灯下,一桌一椅,简约肃穆,舞台后方的主题背板,灰底白字写着:“做个有思想的演员——主讲人:吴刚”。 大概是觉得布置得有点儿严肃,吴刚一上来就请人撤掉了桌子,他呵呵一笑,声音不高:“人艺观众是娘家人,前面放个桌子不妥,不知道的以为先进事迹学习呢。” 最终,椅子被留在了台上,矿泉水靠着椅子腿儿放在地上。然而,接下来的小半天里,吴刚始终站着,既没喝水,也没坐着。 “不管干什么,舞台都让我踏实、放松。”2009年,他在一档电视访谈栏目中如是说。大概人艺的舞台更让他有这种感受吧,虽然这一天他并不轻松。 吴刚天生卷发,和几年前相比,带着几分疲态,清瘦许多,和他参加影视圈儿活动时的前卫时尚不同,眼前的他,更像是回归了本色,鼻梁上戴一副金丝眼镜,流露出几分学者气质。 “‘做个有思想的演员’,这个题目有点儿大,但当时负责讲座的同事问我什么题目时,我确实就想到这句。”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咱们今天就海聊,放开喽,一块儿聊,一块儿笑。” 两个多小时里,他跟观众分享自己的成长经历和艺术人生,慢条斯理,却毫无敷衍,甚至冷不丁还会抖出几个“包袱”来调节气氛,比如那些带哏的“舞台事故”——一位老道具师趴在台口演死尸,被暗场抢景的人不留神踩了一脚,老先生疼得下意识喊了一句“我✕”,前几排观众听见了,小声议论,觉得可能是死尸的规定台词。 吴刚说得不温不火,底下乐得前仰后合。 聊开了,他干脆从灯光区里走了出来,他说这不是演戏,想看清大家的脸。 聊开了,观众就跟他慢慢倾吐心事:怀揣演员梦的“武替”,迷茫着无定飘摇的未来;被人艺招生部拒掉的毕业生,质疑着成为人艺演员的门槛…… 黑匣子似的剧场里,开始弥散出交心的气息。 时针临近12点,又划过12点,活动结束,观众浪花儿一样扑上来,签字、合影,围着吴刚久久不散。 “近处看吴刚老师的眼神其实很疲惫,他一定相当累了。但他不愿意让喜欢自己的观众失望,所以牺牲自己的吃饭时间给大家签字。” 事后,“钢镚儿”赵梦文在微博上记述到。她觉得,这才是人民艺术剧院里的人民艺术家。 再见到吴刚时,是下午的人艺三楼排练厅。 他坐在最里面,不怎么动,也不怎么聊天,只是轮到他上场时,才快步走去候场。 《茶馆》里,他先后饰演大小唐铁嘴,一对油嘴滑舌、子承父业的江湖骗子:“老掌柜,把脸转正了,我看看!好,印堂发亮,还有一步好运!来吧,给我碗茶喝!” 就是这副嘴脸。 一上场,吴刚一扫疲态,像是换了个人,精明、算计、势利的唐铁嘴父子钻进了他身体。 看了看表,下午4点,三个半小时后,这个人又将成为《哗变》里的法庭律师格林渥。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几乎每一场都要出现,说出近一万字的台词。 不远处,排练厅墙上一条横幅,红艳艳挂在那里:秉承人艺传统,续写新的光荣。 看来,它真的不是一句口号。 2 “能让我演戏吗?” “父母都是当兵的,我出生在西宁”。 说一口京腔的吴刚,并未像之前媒体所言生在北京。为了国防建设,吴刚的父母离开了故乡北京。“八骏日行三万里”的旷地上,吴刚长到7岁,该上小学那年,北京的爷爷奶奶才把他接回来。 少年时代的吴刚,眉清目秀,是很大气的那种漂亮,作为班里的文艺骨干,他被选进了中央电视台的银河少年艺术团。三年级时,后来演“济公”的游本昌挑中了他,让他来演自己的儿子,于是,10岁那年,吴刚主演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少儿电视剧《大轮船来了》。 那个时代,家里大都买不起电视机。回到学校,吴刚兴奋地告诉同学自己“演电视啦”,可同学一脸茫然,电视?谁看得见啊?吴刚不甘心,就跑到老师那儿要了一卷废胶片,随便指着上面一小人儿,跟同学说,瞧见没,这就是我。同学问,那你怎么不动啊?吴刚一脸认真,你们不懂,连起来就动了。 最终,对方似懂非懂盯着胶片瞅了半天,又看看吴刚,一脸钦佩。 考中戏时,深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吴刚遭遇了失败。 “初试、复试都过了,三试没我的名字。” 一直踌躇满志的吴刚没问为什么,耷拉着脑袋就走了,他同时默默放弃了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念头,“都走到门口了,我也没敢进去,那时北影招生流行的是奶油小生。”那一阵,他觉得天上飘过的流云都是惨淡的。 家里人挺高兴,他们不愿意他干这行,觉得当演员根本养活不了自己。 后来,吴刚按照家人的意愿干起了看似“稳定有保障”的工作,当过工人,干过工会,搞过计划生育,给大龄青年搭过鹊桥。 “自己还没谈过恋爱呢,就撮合别人相亲。”他搓搓手,觉得挺逗,“可那段日子确实让我看到了生活,结结实实在生活里打了个滚。” 让吴刚最津津乐道的工作还是当警察。“不是刑警,就是电视剧里那种片儿警,”他讪讪地笑,“我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人,胆儿小,抓坏人时不怕,可脱下警服心里就发憷,怕报复。”一次,违法分子被铐走时,恶狠狠地吼“你小子有本事等着”,让他着实紧张了几天。 此时,心里的演员梦,依然拱着新芽儿,无处安放。 光阴苦渡,一年半倏忽而过,新芽儿不知怎么就长成了收获。吴刚偷偷去考试,居然两个地方都相中了他,是去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当播音员?还是去北京人艺当演员? 报考广播电台时,吴刚是一千八百多号,这意味着,至少有一千八百多人在跟他同台竞争。吴刚凭着一阕毛泽东的《答李淑一》闯入决赛,“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那声音!“全北京最后就选了俩,一男一女,男的就是我”。 后来,他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去问电台领导:“能让我演戏吗?” 领导听完直皱眉:“演戏?播音员,演什么戏?” “北京人艺能让我演戏……” 就这样,兜兜转转,吴刚终于去当了演员。 3 “再这么下去,《哗变》这戏吴刚能一人儿演了” 票贩子在人艺院儿外,脸上美滋滋。29日这天的《哗变》是最后一场,演出票早已抢光,想看,只能找他们这种歪路子。 剧场里,开场钟早已敲过三遍,格林渥穿着硬朗帅气的军人制服站在舞台上,发丝根根锃亮,两侧剃得极短,带着乌青。他巧舌如簧,质疑着每一个企图为原告作证的人,他是被告的律师,却以狡黠的诡辩取得了最终胜利;而走出法庭后,他才说出了潜藏内心的真实想法。 吴刚说,这个角色,他等待了18年。 1985年,吴刚考入人艺最后一届学员班,和冯远征、丁志诚,还有后来变成自己太太的岳秀清成为同学。入学那天,班主任林连昆对他们说:“你要想发财,现在就可以走,这个职业一辈子也发不了财,必须有无限的热爱。” 吴刚把这话记在心里。老版《蔡文姬》演出时,他跑去戳大杆,在台上一杵就是40分钟,舞台中央是朱琳等几位老戏骨,“惊得我嘴都张开了,太震撼了,看呆了。”下来后,他跟自己说,“吴刚,你小子真得好好演。” 《哗变》是一部以台词取胜的法庭戏,在美国获过普利策奖,剧本场景不多,台词不少,逻辑针脚绵密,如同一张密不透风、森严严的大网,格林渥就是爬过大网的那只蜘蛛,串联起整个剧情的节奏。1988年,北京人艺的英若诚把它翻译成中文,请来获过奥斯卡、演过《宾虚》的美国演员查尔顿·赫斯顿当导演。 那时,吴刚已从学员班毕业,开始在舞台上演一些有词儿的角色。《天下第一楼》里,他演瑞蚨祥的吃主儿孟四爷,十来句台词儿,于是之看完,在后台叫住他,“你小子演得不错,挺松弛。” 《哗变》首演名单公布,吴刚演一个小配角。 “老师们排练时,我就趴在玻璃上看,导演跪在朱旭老师身边的地上,给他讲角色的手应该怎么抖……我能感觉到朱旭老师的台词虽然不快,但内心动作非常强烈。” 没想到,临近演出时出事了——饰演格林渥的任宝贤突然失声,这可吓坏了整个剧组。开演在即,吴刚作为青年演员里重点培养的对象,赶紧被指派为B角。“让一个星期背下全部台词,结果我三天就全拿下了。”拍着胸脯,吴刚跟导演说,咱随时可以合成。 之后的一天,剧院里,吴刚正和任宝贤打个照面。 “宝贤老师,您这嗓子……”吴刚礼貌地问,心里早替他接好下句,“不行了,给你演吧。” 结果,任宝贤冲他一笑,“还行,过两天就好了。” 过了两天,任宝贤的嗓子真好了。 后来,演基弗的修宗迪病了,吴刚又被安排去演基弗,一天背下全部台词后,修宗迪的病也好了。 有人说,再这么下去,《哗变》这戏吴刚能一人儿演了。 最终,吴刚饰演的是玛瑞克——剧中的造反军官,跟朱旭那角色对着干。“这次终于演成了,因为那个人去英国留学,再也不回来了。” 就这样,吴刚成了《哗变》里角色经验最多的人。 2006年,人艺复排《哗变》,吴刚终于演上了格林渥。他对媒体说:“对这个人物,我有很深的情结……” 斗转星移,隔着18年,一阕长梦只化作了这一句话。 第二年,凭借这个角色,吴刚获得了2007年的中国话剧金狮奖。 长梦终圆。 4 “哎哟,刚子,这戏这么演啊” 吴刚并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大器晚成,好像有名了才算“成”了一样。 常看他话剧的观众说:“他那时没红,但不代表他不成。” 无论是《雷雨》里妥协懦弱的大少爷周萍,《北京人》里黯然没落的公子哥曾文清,《阮玲玉》里卑劣的小报记者黄一坤,还是《非常麻将》里谎言丛生的大哥……吴刚都得心应手,一戏一格。 演员杨立新说:“吴刚演戏,在技术上是一个很细致的人,很沉稳、压得住台。” 导演曹保平说:“国内大多数演员在表演张力的控制上,能够达到吴刚这个程度的不多,演戏需要细腻的心理,也需要瞬间的爆发力。” 上世纪90年代起,话剧演员开始流行去演影视剧,吴刚5年没接影视作品,只在人艺演话剧,“一年演四五部戏”。后来,冯远征凭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火了,丁志诚的《重案六组》也火了。眼看同学一个个都一炮走红,吴刚心里劝自己:别急,慢慢来,自己准备好了,机会迟早会来。 其实,也不能说机会完全没来过,断断续续,吴刚初上荧屏,接手的角色跨度很大——毛泽东、村支书、特务、劳模、要角儿的亲随、中年危机的警察……但他又确实没火起来。和郭达一起演《换大米》,郭达走红春晚,而他演的是那个不太走运的美声演员。 等待,又是等待,和《哗变》时一样。好像,等待是正常,蹿红才是意外。 2006年5月,吴刚突然接到导演陈凯歌的电话,“我这儿有个角色特别适合你,电影叫《梅兰芳》。” 演的是名角儿十三燕的跟班儿,费二爷。 陈凯歌说,谁都可以换,这个角色非他莫属。 “费二爷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角色,人物层次比较丰富,他精明刻薄,替十三燕打理一切,跟主子荣辱与共,无怨无悔。”吴刚说,这个角色让他想起许多老年间大宅门里的管家。 虽然戏不多,可吴刚签下了一年的长约。有戏时就去片场,没戏时就回家默戏——他请来京剧院老师讲梨园行的规矩,跑去图书馆借《北洋画报》找那个时代的人物状态。甚至,他像在人艺演戏时一样,给费二爷编了一段人物小传:“他可能曾经唱过戏,倒仓不唱了,他必须懂戏,可能是现在的经纪人,必须明白所有的事情,对十三燕倾其所能,‘他的荣辱就是我的荣辱’。你把他想满了,用起来就非常从容。” 第一场戏开拍时,监视器前的陈凯歌惊了,“哎哟,刚子,这戏这么演啊。” 打那儿以后,吴刚多了好几场戏。 孙红雷看吴刚的戏好,就跟他吃饭喝酒,套近乎,二人成了朋友。让吴刚蹿红的《潜伏》,正是孙红雷的推荐。 “笑面虎式的人物,给人感觉挺精明,处处留有余地,待人阴险狡诈,所以吴刚在陆桥山的处理上是似笑非笑,要乐不乐,没乐还有点乐,这个劲儿特别难拿。”观众看后点评。 渐渐地,他的戏被议论得越来越多。由于星脸儿太多,每人剪得只剩几秒的《建国大业》里,吴刚饰演闻一多,因为太过精彩,三场戏几乎全部保留。“主旋律”电影《铁人》里,为演好人物,吴刚又以命相拼。《风声》里笑里藏刀、阴险毒辣的六爷,《白鹿原》里伪善歹毒的鹿子霖……等待了许多年,吴刚终于尝到了“红”的味道。 “一炮走红的感觉固然好,但能给你带来多久的荣誉?所谓‘红’是什么标准?要全国老百姓都认识你,才算吗?”电话里,吴刚依旧冷静,或许,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早已看开,“一炮而红的,只是你塑造的角色,可你还是你。” 2009年,吴刚战胜张涵予,凭借《铁人》拿到了那一届的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登上领奖台的一瞬间,吴刚心里很坦然,“那一刻,我只跟自己说了一句话:挺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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