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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华:我不会要求自己用戏剧去抵抗周遭世界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北京青年报 吕彦妮 参加讨论


    
    答题者:林奕华
    出题者:吕彦妮
    时间:2016年10月28日
    采访手记
    2016年10月28日,深圳。林奕华的新戏《心之侦探》内地首演。一出由《福尔摩斯探案集》为起点创作的戏剧作品,你知道的,它并没有真的在讲破案、推理之类的事情,福尔摩斯不是那个福尔摩斯,华生也不是那个华生。林奕华永远用自己的意志在顶破一出原著本来的样貌,也不会停下戳穿再戳穿“提问”的脑洞。
    3个小时20分钟之后,导演蹦跳着跑上台,卡其色裤子,牛仔衬衫外面套一件灰色鸡心领毛线背心,好几年好几年都不换的灰色NB球鞋。他和往常一样,背向观众,面向他的演职人员深鞠一躬,演员们也回以相同的敬意。然后他转过头,和观众们问好。谢谢他们来,谢谢他们陪伴着度过了一整晚的时光。
    散戏,在剧场大厅里,等着签名合影讲两句话的观众排起好长的一条队,安静温柔的相见一直持续到午夜12点之后。林奕华一个一个与大家握手、问候。一叠便利贴纸放在手边,有需要的观众可以写上自己的名字,林奕华再工整把这些名字写在票根、节目册、原声CD或他的新书扉页上。
    从2008年在北京一间小小的书店里第一次看他的戏剧放映,到今年,八年时间,细算算,每一年他和他的戏,几乎都在,都来,每一年也都会深谈一两次。总有新的收获。这一次,他问我:观众的眼睛,能被打磨成金刚钻吗?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是一个舞台剧导演?今天,我的回答是:观看是一种思考,画面要连接到内在的感受,因而激发出情感和想法,所以我希望能以观看的不同方式,把眼球打磨成钻石,折射出更多不同角度的光芒。
    他这么爱戏,这么爱观众。这样的纯真,有时候都会让我心生愧意。那天散场之后,我们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采访,一直到深夜2点半。夜渐深,话题也直更深处去。末了,他低头绑紧球鞋的鞋带,我们又站在酒店外面的晚风里说了一会儿话,他转身走的背影让人不会想到他本来的年龄。
    1
    为什么想到要做福尔摩斯?
    从一开始我做创作,仿佛就都是在做“侦探”的,其实从小到大我最感兴趣的三个职业,一是教师、一是律师、一是记者,这三个东西归根结底我觉得其实都是对人。我现在五十几岁,快六十了,应该可以我就是为人而做戏剧的。谈论人,三个东西一定分不开,第一个就是时代,第二就是社会,第三是心理。时代其实讲的是time,社会讲的是人与人的关系,到心理就是每个人自己的内在。
    《心之侦探》这个戏的特殊性是它更天马行空,是我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整个戏所有的案件讲回来,都只是一种案件,就是——被绑架。我们现在都是被绑架的,被各种各样的东西绑架,身不由己。
    2
    你的戏剧创作有一直在遵循什么法则吗?
    非常有趣,这个“法”就是我心目中一个戏剧的基调成不成立的法则。我永远不会只谈一个背景、一件事件、一个时间。我今天发现我们在做的工作,就是帮观众的眼球去打磨,然后让他们变成金刚钻。如果他的眼睛不是钻石的话,他只会看到一个平面。我的戏对观众来讲,可能会跟他们习惯的东西不一样,是多线平行,找到一个交汇点,这个点又会再分支,这种结构不能是平面的,必须要是李安的那个120帧画质,我也在找一个所谓的“观看的高清”。
    我创作中另外一个法则就是它不能模拟现实,但是它要真实,每一拳打出去都是要打到人真实的感觉里,你不能给他有躲的空间,要封了他所有的路。
    (问:你要把观众逼到墙角是吗?)
    对,因为我也会把自己逼到墙角。我是怎么把自己逼到墙角呢?台上每一个人都是我。我认为所有的导演最好的时候,你能看得到台上每一个人都是他,看到他经历了人生的什么过程,打击或者挫败,都变成了戏剧。我是不相信你拿一个主题来,然后你可以躲在那个主题后面的。
    3
    你怎么看待把现实的东西搬到剧场里这件事?你的这部新戏里,也有谈论到“直播”和“刷手机”,实在讨巧吗?
    这个戏我不知道有没有能够让观众感受得到,它有非常重要的一个议题,是在谈“时间”,讲时间被偷、时间被绑架,那这些直播就是“时间被绑架”。这个东西也连到后面的刷手机和自媒体的话题。我现在发现有很多时候,我看很多戏都没有耐心,因为导演并没有处理“时间”在剧场里的功用,我也没有觉得我这个戏已经处理得百分之一百好,明天我还要去调。有时候演员可能在他的人生阶段,没有办法那么像我希望或者我要求的样子,用我的观点来对待如何处理“时间”这个问题。
    (问:你并没有在舞台上把“时间”处理一个线性的东西。)
    绝对不是。我是在用时间打结,一边打一边解,一边打一边解。我自己的体会来讲,大致有生之年是不会做到我最想做的事情,那我必须要去接受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要得到,我的耕耘不是要有那个收成,而是要学着怎么在和时间的相处中变得主动。
    4
    你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还有什么?
    我当然最希望我可以有一个剧院,希望我可以去做一个戏剧节,做一个策展,但这是我自己比较个人的看法。我觉得华人的戏剧有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对美一点都不重视,大部分人去看戏,他不会觉得这出戏美,不会用眼睛去看很多他们需要更费劲去看的东西。当我们对美不重视的时候,戏剧其实是不成立的。
    第二件事情,大家都在要一些更浅白和直接的东西,但是从某一个角度来讲,那些东西只会让你当下好过。审美本身是要看完一层一层又一层的。就像舞台布景,不应该只是一些假象的舞台布置,而应该给人留下思考的余地和空间。
    这又反映到第三个问题了,华人对空间是很不敏感的,大家挤在地铁里,然后撞来撞去,父母随时都可以向子女索要私人空间,夫妻之间必然也是,从实体的概念到抽象的概念,美、空间,跟所谓的思考的深浅,都是密切相关的。
    所以我觉得我现在哪怕有一个剧院,一个剧团,但我要面对的其实没有那么简单,我要面对的是整个文化环境。他们可以随时跟我说你太难搞了,你的要求太高了,你根本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你要的这些东西我们这个时代是不要的……那我还要有一个剧院来干吗?如果这个环境不是一个可以谈论趣味的环境,我要一个剧院来,不是自己坑自己吗?
    5
    生活中,你害怕什么?
    蛇。还害怕什么?生病吧,生病其实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情。有一阵子我眼睛发炎,然后感染了一些细菌,没有来得及去看,所以它就到了喉咙,变成扁桃腺非常严重的发炎。我觉得喉咙痛,去看医生,医生就问我住哪里,我就在想医生为什么跟我说这个,他很势利吗?看我住哪里来收费。他说没有,你需要马上去一个离家近的有ICU(重症监护室)的医院。原来扁桃腺发炎不受控制的话,有可能呼吸不了,很危险。我住了四天,只是四天。但是那四天的体会很多,你就看到旁边的一个老人跟一个小孩,还有一个女生,晚上三四点都在那里吸痰、急救,声音很大,根本睡不着。这些东西对我来讲变成一种观察生活,变成田野调查。我就会想,如果是我自己身处在那种很陌生和无助的情况下,还蛮可怕的。
    6
    你的戏里面很少会出现病房,你之前做戏有过把场景设置成学校、餐厅,下一个戏又会是在机场,好像很少有医院。
    其实很早我就想做病房了,早到《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的时候我就跟张艾嘉一起过要做一个戏,是说一家人,妈妈生了病……但是这种戏我觉得它太容易丢进一个概念里了。
    7
    关于生,你的欲望是什么?
    我很大的欲望是沟通。遇到任何人我都说,你觉不觉得这个很有趣?你觉不觉得这个可以这样做……当然还有一个东西很重要,我在找,找我这个人的温度。我的血到底有多热?我认为爱很重要,所以做很多事情我都认为自己在给予。可是我真的是这样吗?我不敢百分之一百确定。因为他们(指向身边人)有时候会提醒我,你对那个人真差……
    8
    你会嫌弃什么样的人?可以不回答。
    不不,我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会嫌弃什么样的人……我好像嫌弃笨的人。但其实跟“那个人”没有直接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还不够沉淀吧,不够沉得住气。其实并不真的是他笨,而是突然之间,好像那个血管,所有的血都崩到这里来,我就急了,所以倒不见得是他笨,而是我自己在慌。
    9
    《心之侦探》里有句台词,“是孤独让福尔摩斯是福尔摩斯。”如果把“孤独”换掉,把福尔摩斯换成林奕华,是什么让林奕华是林奕华呢?
    我前天看到香港有一个英国的银行家,杀了两个印尼的妓女,然后上法庭。他其实是先杀了一个,然后隔了一段时间再杀第二个,杀了第二个之后他自己报警,然后被抓了,已经一年了,这两天开审。我无意之中读到庭上的笔录,当时还在一个商场里,我就站在那里停下来,把它看完。当然是非常非常的伤感,他用一个自觉的第一人称去讲自己做的行为,当中有他对受害人的感受,有一点同情,可是他又是不受控制的,他说起自己对其中一个女人做的事情,说我割了她的喉咙,割了很深,但是她没有叫,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叫。说到另外一个女人时,他说我一直在刺她,她很勇敢,因为她一直在反抗,大声地叫。这些描述让我觉得他当时好像跳了出来,是有另外一个他在看着,以至今天他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是用“那个人”的观点,而并不是用自己的感受。所有这些事情都会让我去思考,去感受。
    所以你说是什么让林奕华变成林奕华。也许就是我很喜欢问“为什么”。
    10
    你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看,好的艺术评论是怎样的?
    我喜欢看西方的评论,西方很多有关艺术的书写,比较像建筑。评论是要去拆开那个作品,用创作者建筑起它的那个当时去拆开,然后尝试把它再重新建回去,如果建不起来的话,我会指出这些问题可能在哪里,那个建不回去的地方,就是一个创作的问题所在。
    11
    你对好演员的评判标准是?
    我认为最理想的演员就是同理心很强,同理心能够强到他不需要特别去感受他,他生活中就是这个样子。我最近见了邬君梅,觉得她挺有趣的,她有一种蛮真挚的同理心,她扮演不同人可能就会有多一些的体会,或许想象,自我想象。
    (问:很多演员或者艺术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恋,会不会?)
    自恋是可以的,因为我也很自恋的,可是还是要看是哪一个人生阶段。自恋在合适的时候,它是可以帮助你去了解自己的,你也可以透过那个东西去明白人家为什么自恋。
    12
    讲讲你前段日子在欧洲看戏的感受吧。
    我很羡慕他们的环境。我们去欧洲看的每一场戏观众席都是满的。我倒不觉得戏剧在欧洲一定是大众的文化,但它有一个特定的族群,这个族群有一定的分量,以至它的作品拿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基准线。第一,作品有很多是有前瞻性的。第二,作品中的人文性对当下人的生活是有启发的。德国文化里面一个很强大的力量是反思的力量,因为他们一直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能重蹈历史的覆辙,这个东西在我们的文化里面不是这样的。我们的戏剧目前来讲还是提供娱乐和舒适的体验,而且在未来的很长时间,我觉得都只是这样。当然娱乐无罪,只是那些娱乐性一定要是低质的吗?弱质的吗?一定要是这样盖着眼睛,然后假装看不见的吗?我觉得不是。
    常常做戏,我都已经预料到是打败仗的,我从来不讲理想和梦想的人,这些字不会出现在我的字典里,所以我不会要求自己一定要怎么去抵抗周遭世界,但是至少希望自己可以给观众提供另外一种选择。
    13
    你的戏存在阶级性吗?你看你的演员,总是穿着高跟鞋和高级西装。也有评论会说,你一直在探讨的,似乎都是中产阶级的无病呻吟。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有些人跟我在谈戏的时候会说,你这种就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的戏,因为都是在玩形式。为什么我要让演员穿高跟鞋和套装?我不是用那些东西来说他们有多高贵,我是用那些东西来告诉你,多少人希望拥有那些东西,可是他们不知道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其实也非常难受。
    我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香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中产阶级发展最蓬勃的一段时期,不单是经济上,还有文化上,然后从八十年代开始就走下坡路。社会已经不再走精英路线,移民制造了很多断层,中间阶级继续稳固和发展的空间没有了,历史没有给香港这个时间。我以为内地可能可以有这个时间,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也不会有,因为它好像直接跳过去了,跳过了要发展文化这个阶段。你看电影市场就很明显,今天如果所谓中产阶级想要去看电影,本土的故事其实很难(看得到),很多作品都是拍给三、四线城市观众的。
    至于我戏里谈论到的困扰和痛苦,根本也是没有阶级性可言的,那是所有生而为人都要面对的。每个人痛苦于自己是nobody,然后大家都看着那些somebody,想着,那些somebody又能红多久?他们心里不慌吗?他们都很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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