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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晓龙:我理解的主旋律不应仅是歌颂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澎湃新闻 杨偲婷 参加讨论


    
    兰晓龙
    网上搜到词条照片里,兰晓龙穿着军装,带着眼镜,不苟言笑。联想到他执笔的《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生死线》《好家伙》,你会本能地把这个编剧和他笔下那些动人的角色联系到一起:血性、执着、刚烈,而且一定是个严谨认真的人。
    这种严谨认真体现在很多地方,比如在他的好友、演员张译的口中,兰晓龙是个枪械迷。“他剧本里出现枪的时候,他会格外在意,甚至会在剧本没写完的时候,先列出一个武器装备的单子,让道具部门去做研究准备,他有时候会跑去现场看这些东西合不合适,我甚至有时候觉得他在现场,他对枪械的关注,要远远大于演员的表演和戏……这点我很‘愤怒’。”
    这让我想象中对兰晓龙的采访,应该是一次正能量的洗礼。然而一个小时的采访,他跟我爆了正在播出的《好家伙》的种种幕后花絮。我很难描述我的感受。反正聊完天后,他跟我“道了个歉”:“我很抱歉摧毁了你很多感动。”
    《好家伙》是根据他多年前的一部小说《零号特工》改编,但这次搬上荧幕,老粉丝会发现,人物的改动非常之大。“因为我要用张译和李晨的话,原来的剧本就要丢弃很多,人物要依着他俩来写,这俩货的内容一改,基本剧本就要完全重写。”兰晓龙说。
    因为这个原因,兰晓龙一边修改剧本,一边跟着《好家伙》的拍摄过程。在此过程中,这位“70后”鬼才编剧对“坑朋友”的热爱程度,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技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首当其冲被“坑”的就是李晨。《好家伙》在上海拍摄时,棚内温度达40度,穿背心都嫌热。而李晨所扮演的角色时光,按设定是衣冠楚楚的三件套,此时的李晨还不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什么。导演简川訸犯愁,“哎呀这怎么跟李晨说?”兰晓龙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李晨啊,你不是监制嘛,那你自己的服装你也自己监制吧。服装老师带你去,你自己选你的服装。”
    李晨马上跑去服装库,自己挑了一身三件套出来,“怎么样!”兰晓龙不吝赞美,一通表扬,李晨开心极了。然而一进棚,李晨才知道自己着了道。
    “没办法,你自己挑的呀!”
    欲哭无泪。
    
    《好家伙》剧照
    兰晓龙一边笑嘻嘻地描述李晨“用了多少痱子粉”的“惨状”,一边夸李晨:“他是个特别单纯善良的家伙,经常被我坑得底儿掉,但还是给个坑他就往里跳。”
    好不容易拍完了上海的戏,李晨特别高兴:“我可以去西北啦,不用穿这些啦。”服装师说,李晨,你西北的衣服做好了。
    “一看,皮的,还带毛的。”兰晓龙笑得幸灾乐祸。
    《好家伙》里,李晨有场哭戏,时光(李晨饰)枪杀青山(杨新鸣饰)后,躲在房间里,一个硬汉如同孩童般无助落泪。这一幕赚了不少观众眼泪,笔者也是其中之一。兰晓龙表示,这场戏也是他“坑”了李晨。
    “青山去世后哭的那场戏是必须的,没这个东西,时光这人物是收不了场的。但这个戏是边拍边改,当时剧本没有一个完整的情绪给他,李晨就觉得,我是演一硬汉啊,怎么能哭呢,坚决不哭。”上海的戏拍完了,到西北,拍时光失去腿后,和马告别的场景,兰晓龙跟李晨说:“我们把这场戏改一改。”
    “怎么改?”
    “你把马杀了。”
    李晨懵了:“我干嘛要杀马?”
    兰晓龙一本正经:“你无法了解我的意图,反正这场戏,你就演杀马。”
    李晨坚决不从。
    “那这样吧,你自己选,要不你哭一次,要不你演杀马。两场戏你选,拍一场。”
    最差的选项让另一个选项看起来也不那么差了。李晨琢磨了一下,选了前者。
    “我们住的饭店房间,有个墙角的背景,和上海的景感觉能接上。”兰晓龙做好了准备,一回饭店,继续出损招,把李晨锁房间里拍,拍完这场哭戏才开了门。
    “你这是坑李晨老师啊。”记者说。
    “就是坑。好朋友嘛,不坑,多不好意思。”兰晓龙回道。
    “跟你撒娇也没用吧?”
    “其实经常是有用的,但他没意识到,小事有用,大事是没用的。”
    除了“坑”到的,也有没“坑”到的。
    兰晓龙本来给好友编剧史航准备了一个角色:《好家伙》里一个智力障碍的配角。死在马匪的炮火中,也算剧中泪点之一。
    “就那个智障加色鬼嘛,最后死在奔向女性的路上。这货太像史航了对吧?”兰晓龙说。
    “史航老师怎么可能答应?”
    “我就跟史航说,这个角色,剧里摸姑娘屁股,他高兴死了。本来都说好了,但后来他用直觉意识到危险了,就死活不肯来,逼得我只好跟老简说找个像史航的来演。”
    
    对于兰晓龙的“坑”,史航也做出回击。《好家伙》开播,史航在微博发了张兰晓龙的照片,餐巾纸掩面,史航说兰晓龙“喜极而泣”。
    “我只是清鼻涕!下一秒钟这张纸就打到他脸上去了!”兰晓龙“忿忿”地说。
    而比起老被兰晓龙“坑”的朋友们,张译更像是兰晓龙“坑人”的同伙。“扮演芦之苇的演员赵志君,就是被我和张译忽悠来的。”
    “老演员认真,赵志君老师接戏,一定要反复揣摩角色的。但我当时没有时间让他揣摩了,我们就跟他说:‘希望你来客串个角色,来吧,跑龙套,特别容易’。”第二天赵志君一看台词:“哇,这龙套这么多台词啊!”
    兰晓龙和张译都特别真诚:“他就是台词多点,是个大话唠。”
    赵志君就这样,在以为自己是龙套的情况下,演了《好家伙》的三巨头之一。
    听兰晓龙讲自己和朋友们的故事时,他就像一个时出惊人之语,敢做惊人之事的熊孩子。但说起戏来,他能就剧中一个配角的人物设定和你聊很久,“你知道吗?年轻时候的若水是算命的,青山是魔术师,屠先生是孤儿……”语气如同说起自己熟悉的好朋友。兰晓龙是“70后”,性情却有着“90后”的爱玩爱闹和热忱简单。
    和兰晓龙曾经工作在同一个部队的张译说:“像我们这种当过兵的人呢,其实不会成为军迷的,但晓龙除外。”在张译眼中,兰晓龙以一种超然的眼光在看当今的部队和部队生活,所以才写出《士兵突击》这种军旅戏:很真实,又好像很不真实。身处其中,却又超然其外。
    “十几二十年前,我经常在部队院里,看着兰晓龙拿着把破塑料枪,在那练瞄准。他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就边敲着锅边喊:‘龙龙,别玩了,该吃饭了’。完全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他就喜欢这些。”
    
    《好家伙》剧照
    【对话】
    直接从第三集开始看吧
    澎湃新闻:《好家伙》是部很有意思的电视剧,我还推荐了朋友去看。但很多观众反映第一集、第二集的剪辑看不明白?
    兰晓龙:你如果要推荐朋友看,你直接让他们从第三集开始看吧。我说真的,我都没去看。我看过最原始的版本,那个在叙事上面是相当清晰的,我头疼的都不是情节线剪掉了,而是把芦焱很多人生经历的部分剪掉了,两个很大的整场戏都剪了。直接接到1936年他到了西北,一下这个人物就成了“空降兵”了。但是到后面三四集之后就好起来了。
    澎湃新闻:其实除了剪辑,这部戏还是有门槛的。比如说台词,是比较舞台剧化的。
    兰晓龙:是的。但首先问题还不是台词,而是选择了这样的格式来讲故事,这个是最要命的。
    澎湃新闻:《好家伙》在我看来质量远超同期的一些剧,我个人觉得其所受关注度和话题度似乎与其质量不相符?
    兰晓龙:其实已经达到我心目中预期。我做的剧,基本都是二轮播的时候效果更好。也可能是我选择了一个不合适的形式来做自己想做的内容,如果我把内容做成电影可能会好点,上来一两个小时,让观众有一个强烈的体验。我观察我爸妈平时看电视的习惯,我非常明白,我做的东西在他们那代观众那里是不可能有市场的。
    澎湃新闻:我们部分电视剧观众可能不大习惯看剧时进行大量思考,就图一乐呵。而且近年的影视剧质量确实有下降。
    兰晓龙:这差不多是全球性问题了。而且我其实个人觉得,这两年中国的片子质量下降程度,远不如好莱坞片子下降程度。好莱坞曾经有非常辉煌的时代,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那是非常辉煌的,他们有这个巅峰期。
    澎湃新闻:但这几年国内影视圈资本太热,作品精品少确实也是挺明显的一个状况。
    兰晓龙:没被热钱影响的人,就还能去做好东西。像孔笙、老侯(侯鸿亮)他们,他们是在坚决地抵御不让资本来侵蚀他们的东西。这是我最喜欢老侯他们的一点,尽可能把这个(资本)做成良性的东西,他再去保护他们的目标和作品的完整性,他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从这个角度讲,这货(侯鸿亮)真的是最好的制片人。但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他们有他们独特的成长环境,山东那边实际上就是中国电视剧发源地嘛,像我们小时候看的《水浒》啊,都是山东做的。所以他们一直有种实用主义的文化氛围,他们不像学院派,有时候跑得很远。他们有这样一个环境,大家爱好一致,一起做事。他们那群人,几乎算一起长大的,现在让他们分开他们都分不开,几乎还是一种集体生活的状态。但他们这种团队状态几乎是我见过仅有的一个。
    
    《好家伙》剧照
    我写的几部电视剧都非常主旋律
    澎湃新闻:《好家伙》不同于我们观众平时所看到抗日、谍战等题材作品,作为编剧,你会给它划定一个类型吗?
    兰晓龙:其实我有点刻意地去摆脱某个类型。做这种东西,要么就是坚决地把它归入一个类型,在这个类型里把它做到极致;要么就是尽可能往里面多放点非类型的东西。我是觉得,类型是购片方为了购片方便归纳出来的东西,我觉得大部分创作者不会去想我做的是什么类型。而我要是去掉那些非类型的东西,你反而会少掉很多兴趣,是吧?
    澎湃新闻:对,在题材类似的影视剧里,讲到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比如“梦想”,要不就是喊成口号,要不就决口不提,只用视觉刺激和桥段吸引观众。《好家伙》没有,你把“梦想”讲得很好。那是残酷悲壮,又有天真底色的“梦想”,我们现在的梦想,都很个人化。
    兰晓龙:谢谢,这个评价很高。现在有的戏哪怕打着写梦想的旗号,它那个梦想可能都是在投其所好地写,这个确实挺头疼的。
    我为什么会写这部作品,是看了一些当时地下党们写的回忆录,里面有的内容确实把我给惊到了。在那时,他们一个电台拆成几十个部分,几十个人通过不同线路分头运送到延安。最厉害的是运送密码的人,他把整本密码本背下来,全在脑子里。
    还有一本老外写的书,讲当时各方势力间纠缠角力,互相厮杀,叫《上海歹土》。当时我觉得,单纯做一个延安的故事,对我吸引力不够,因为那必然要被归纳到某个类型里去,索性不出现延安。最有意思的做法就是把当时中国两个最极端的地方连在一起:延安和上海。单说一个都会丢失很多东西。然后就渐渐做成现在这样一个东西,我自己都说,这是个西部片加冷战片。
    澎湃新闻:《好家伙》尤其触动我的一个点,是青山明知在完成一个天真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却坦然为之付出生命。
    兰晓龙:这个肯定会有一大群观众要说:这个家伙,白白送死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他的付出不是没有价值。但以我们现在的价值观来看,这是不容易理解的,会受到质疑的。作为编剧你要坚持以戏剧中人物的价值观来衡量一件事情,是必须要冒这样的风险的。一个戏里人物连自己的价值观都没有,那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存在了。那就成了我们前面说那种,写梦想都是为了讨好。
    澎湃新闻:张译在采访里表示,你的剧本对演员也是有门槛的,台词难度大?
    兰晓龙:事实上这个戏刚开拍的时候,除了张译和李晨,其他人都觉得有点晕。张译李晨我们仨合作多少戏了,他们非常清楚我台词的路子。但大部分演员一上来前几天都是晕的,晕了几天后突然某天开始明白了,然后开始觉得好玩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那也有演员演完了都不知道自己演了什么。不是演员不好,演员都特别好,是我成心不告诉他们结果,这样反而更好。演员这个职业,但凡他知道了“结果”,他就很容易在过程中直接去演“结果”。
    澎湃新闻:你写过很多军旅戏,军旅戏在大家心目中都是很主旋律的,可你的军旅戏里,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兰晓龙:必须要主旋律。我觉得我写的几部都非常主旋律,只是不是那种狭义的主旋律,我把主旋律理解为:“这个民族想了想”。这种反思也好,反省也好,我把这个叫做主旋律。而且这才是一个健康的从业态度,主旋律不应该仅仅是歌颂。
    
    《好家伙》剧照
    饭碗是每个人的神明
    澎湃新闻:你在一次采访中说,“如果要问《士兵突击》到底想说什么,可能是我们的心灵空间可以很大”。
    兰晓龙:我是被“逼”的,被(采访者)问的吧,非得给个答案(笑)。我是觉得不应该有答案。一个戏想说什么根本不是创作者应该说的。我所受的教育里,创作者对自己的作品没有评价的权利,否则你做这个戏干嘛呢?你直接把你想说的告诉观众就完了。一个戏应该让观众从他的角度,他的文化习惯去理解,得出他的结论。
    澎湃新闻:好的,那我就不问你《好家伙》想说什么了。剧里屠先生说:“未来几十年的中国,是梦与梦的战争。”若水则说:“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她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非常打动人的两句话,却出自两位反派之口?
    兰晓龙:“少年的中国”这句其实是片头就有的,张译的一句词,嗯,也剪掉了。(笑)
    曾经这两位大反派,还有青山都是一起的啊,都是革命军中马前卒。他们在这两句话上的感悟,要比时光和芦焱更多。因为他们经历得更多,他们经历了一个更加荒诞的时代。这三个人都很在意,少年的中国应该是什么样。
    我原来是想写他们三个老家伙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是军阀林立的时代,所有人都有着荒诞的想象力和行动力。那个戏很好玩,而且年轻的青山是非常好玩的,比现在这个老青山可爱。
    但这个戏要做,很费劲。我要做那个时代的戏,很多服装道具包括建筑是完全找不着的,比如我想要那种手摇式加特林机关枪,电影厂都是找不到的,要自己做。而且又是个大群像戏,比《好家伙》要复杂的多。我想既然要拍,那就拍好嘛。
    但我刚想做这个戏的时候,市场的环境是所有人都在多快好省的时候。我和好朋们友聊了聊,觉得还是把这个戏放一放。不是找不到资金的问题,你跟搞投资的人一说,有很多人感兴趣的,问题是资金到位之后你要怎样去落实,这是个生产链的问题,我们现在的生产链达不到要求,这没有办法。而且这种戏,演员是不能跳戏的,一跳戏就麻烦了,整组人都要把整块的时间用在这个戏上,不能离开。有的演员现在会同时拍几部戏,恨不得几部戏都在横店同时拍得了吧。所以这部戏对今天的市场环境来说,是比较难实现的一件事。
    所以我们的逻辑都是,我们先各自混着,等以后我们中谁最有能力去做好这件事,我们就组团,一起做这件事。
    澎湃新闻:“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这两句,出自蒋勋的诗。年代上有明显的bug,为什么还会坚持用?
    兰晓龙:这是因为有一天我问史航,我常会找他给我几句诗词歌赋的东西,用在戏里。那种韵律,那种诗歌本身的东西,能够给我写戏提很大的神。然后他就给我这句,我觉得这句简直太好了,好到让我无法去管它作者啊年代啊是不是符合,这些我完全不在乎了。
    澎湃新闻:你的微博上有句话我很在意,“饭碗是每个人的神明”。
    兰晓龙:对,饭碗是你的神明,你就要忠于你的神明,把你饭碗里的事做好。不是说让你每天把饭碗供起来磕三个头,而是你要从你的饭碗里找到乐趣,我觉得我们现在能从自己的饭碗里找到乐趣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很多人仅仅把自己的饭碗当饭碗。
    澎湃新闻:你也说“找到乐趣”。创作过程中,最喜欢的是什么时刻?
    兰晓龙:这问题太简单了,那就是我写下“剧终”两个字的时候。
    写完一部戏,写下“剧终”两字,然后满世界吆喝,过来跟我吃饭,过来跟我喝酒。然后他们就说“写完了赶紧发来看看”,我不发。求半天之后我给他们发一竖排繁体版,还是从右往左排的。他们改不了格式,来求我,我才给改回一般格式。
    编剧是个很寂寞的职业,写完我终于可以折腾别人了(笑),不这么搞就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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