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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的幸福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北京日报 凸凹 参加讨论


    重读《歌德谈话录》。
    谈话录这种自由的文体,使歌德把自己毫无遮拦地展开了,让人看到了他真实而丰富的人性。他坦率得像个不懂利害的儿童,言谈全听凭着内心的驱使,纯情地道来,毫不掩饰,让人感到,他是个至纯至性之人。在开篇不久,他对“谈话录”的记录者艾克曼说的一句很性情的话——
    但愿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正默默无闻地工作,因为归根结蒂,获取世界观和经验的最可靠的和最纯洁的途径是默默无闻地工作。
    这样的说法,一下子消弭了伟人与凡人之间的隔膜,所谓伟人,无非是最辛勤的劳动者而已。
    许多“文学的指导者”都极力鼓动人们去搞什么“宏大叙事”,不如此,就好像不配当作家似的。然而在《歌德谈话录》中,歌德却坦率地说:“你要注意,不要写大部头作品,许多最优秀的人,那些最有才华和最勤奋的作家,正是由于贪图大部头作品而受尽苦难。”他毫不隐讳地解释说:“如果你脑子里总是想着写一部较大的作品,那么旁的什么也不会产生,许多思想都被拒之门外,这样,你会长时间地丧失生活本身的乐趣。”他的话,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因为我是写过几部长篇的,深刻感受到了长篇小说写作对作者的“精神奴役”。这与散文随笔写作有很大的不同,散文随笔是“性情写作”,可以随时抓住生活提供给你的一切材料,随时捕捉到瞬间闪烁的一些思想火花,这样,你总能写出好作品来,每天都能享受到写作带来的生活快乐。
    歌德之所以汪洋恣肆地写了那么多作品,到了晚年还能有《浮士德》那样的大制作,是“快乐写作”涵养了他。
    于是,我有理由得出一个结论:丰厚的创作成就,其实来源于写作者把自己的“瞬间的生命感受”随时随地地记述下来,而不是拉开架势搞什么“创作”。
    现在,几乎所有的严肃的写作者都有这样的感受:前人的伟大对后人是个巨大的压力,因为他们从所有的深度和高度上把全部的人性都描写得竭尽无余了,后来的人简直就是无事可做了。这种感觉,一进了图书馆的浩瀚氛围,就变得更加尖利和深刻。
    其实这种感觉在歌德的时代,就已经变得极其强烈了。他在提到莎士比亚时感慨道:“只要心悦诚服地意识到已经存在了这样一位深不可测、可望而不可及的优秀作家,谁还有勇气提笔呢?”即便这样,他还是把自己成就为与莎氏比肩的人物。
    原因何在呢?第一,他是个天才人物,天分垂青于他。第二,他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文学判断。他既承认莎士比亚的不可超越性,但又清醒地认识到:“莎士比亚虽然始终是一位超群出众的人物,可是我们毕竟会深信不疑,他精神上的许多奇迹还是可以理解的,有不少要归功于他那个时代的那股强有力的创作风气。”因此,他得出结论:时代,时代精神,是产生伟大人物和伟大作品的前提条件。
    所以,一个写作者的前途和生命所在,便是把自己融合于时代,捕捉和传递时代的信息符号,做“时代精神”的记述者。或者说,人类在不断进化,社会在不断进步,每个时代都是一个不可替代的递进链条,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供奉”。
    于是,产生伟大作品的条件有三:一、时代;二、作家与时代的融合;三、心无旁骛的辛勤创作。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与莎士比亚的剧作相比,缺乏“宏伟”的品质,但是,却不影响它成为“划时代”的伟大作品。因为歌德所处的时代,沉闷的传统规则对渐渐开化的人心造成了难以承受的压抑,“无为的忧伤”演化成为当时社会的典型的情绪;对“典型情绪”的“典型反应”,自然就给作品赋予了经典意义。
    这个事实告诉今天的写作者,远离人群、与世隔绝的主观想象,是很难写出伟大作品来的。
    歌德也明确地对艾克曼说:“多数青年作家唯一的缺点,就在于他们主观世界里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善于到客观世界里去寻找创作题材。即便是去寻找,充其量也只是找到与他们想象的、与他们心意相迎合的材料,而全然不顾及材料本身所具有的价值。”
    而歌德的创作之树为什么常青不老,且老干常发新翠?盖他把文学本身当目的,而不是名扬四海,高官厚禄。他说:“我真正的幸福,在于我把心思集中在诗歌和创作上。”他认为,写作的根本目的,是把个人才智和高度教养变成一种“公共财产”。正如一个农人,他能把谷物供奉给世人就很快乐了,从没有想到,要让人们在品味新米的芬芳的时刻还要记挂他的汗腥。
    歌德在谈到自己的自传《诗与真》时阐述了一个观点:一般来说,一个人最重要的时期是他的“发展时期”,一旦他定型了,对外界的兴趣和对幸福的感觉就钝化了。
    他的这种体验未尝不可以用来比兴作家的创作——作家的重要时期,是他的创作过程;作品的成就过程,也就是作家的“成长时期”,在这个期间,他得到了激情的体验和心灵的扩张。这对一个作家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如果还执迷于创作的成果,奢望从作品上再“额外”获取什么,痛苦就会接踵而来。
    有过一点创作实践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当我们做浮浅的模仿时,当我们进行“应命写作”时,总是希望尽快做完手中的活,对工作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而当我们潜心写一部发乎内心作品时,我们总是在每一个段落,每一个细节上认真打磨,孜孜不倦,我们在这一工作过程中,每时每刻都享受着最纯真的幸福,便担心完成得太快,断送了自己的快乐,便不断地提醒自己:慢些,再慢些。
    歌德的灵魂在晦冥中朝我们微笑,他说:“我的孩子,你们的感觉是对的,有真才实学的人总是在工作中感到快乐。”
    他接着说:
    “才能较低的人则对艺术本身不感到乐趣;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只是想到一件完成了的作品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报酬。有了这种世俗的目标和倾向,就决不能产生什么伟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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