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击暗夜鲁迅传》 《剑魂箫韵龚自珍传》 今年是鲁迅先生逝世八十周年,也是近代思想启蒙家、诗文大家龚自珍逝世一百七十五周年,为此,作家出版社推出了两本传记《搏击暗夜:鲁迅传》和《剑魂箫韵:龚自珍传》。这两本传记是作家社“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之二种,这套国家重点文化出版工程迄今已经出版了五套(五十部)。与之前众多的鲁迅传记和龚自珍传记相比,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的这本新著因为出得最晚,所以提供的史料相对比较新、全、准确。同行学者不以为浅,一般读者不觉其深,能够雅俗共赏。由于做到了真实性和文学性的结合,可读性强,适合一般文学爱好者阅读,也可作为大学文科学鲁迅的入门书。而作家陈歆耕则梳理了大量有关龚自珍的史料,并作了广泛的实地调查,写出了一部具有强烈个人印记的龚自珍传记,对龚自珍的历史地位予以了重新认识,并在文本构建上进行了创新。 龚自珍和鲁迅——两位伟大先贤有着许多共同的符号标识,他们都身处重大的历史转型期,都是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大师。他们的思想精神文脉有太多对接、承续和相融的地方,将他们的思想进行比较研究,应是一个新的有待开掘的学术课题。 在刚刚结束的上海书展上,两位作者与读者进行了座谈。他们从文本出发,挖掘和梳理龚自珍与鲁迅的精神思想及文学渊源,一致认为这样的挖掘梳理对重新唤起人们的思想启蒙意识,让大师的思想光芒辐射今天、启迪未来,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思想史意义。对此,记者在会后对他们进行了访谈。 龚自珍和鲁迅之间有太多可以对接、关联、相融的地方 读书:这次座谈会的主题是“从龚自珍到鲁迅:串起一部中国近代思想史”,二位在会上提到龚自珍和鲁迅是有很多一脉相承的东西的。能不能具体展开说一下? 陈漱渝:太阳系九大行星中有一颗叫金星,在中国古代也叫“长庚”。鲁迅一岁时曾拜和尚龙师父为师,法名即叫长庚;后来偶作笔名,也曾用作作品中人物的称谓。值得一提的是,有一部《中华文学通史》也把龚自珍比喻为中国文学史上的“长庚”星,因为他出现在中国封建社会的黄昏时分,呼唤的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黎明。龚自珍跟意大利诗人但丁一样,是旧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世纪的最初一位诗人。他创作了一首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鲁迅跟龚自珍一样,也是时代风雷的呼唤者。1908年,二十八岁的鲁迅写了一篇文言论文《破恶声论》,对于“万马齐喑”的内涵进行了诠释。鲁迅认为,真正的“万马齐喑”表现在国人愚昧、沉默,半死不活,失去了内心的声音;千万张嘴唱的是同一个调子,唱的时候又并非发自内心,只会随声附和,这就是寂然无声的境界。里约奥运会上傅园慧的答记者问之所以会火爆,就是因为她挣脱了接受采访的老套路,发出了内心的声音。在“五四”时期,鲁迅曾号召青年大胆发声:“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鸮便鸱鸮般叫”(《随感录·四十》)。鸱鸮就是猫头鹰。世俗观念认为猫头鹰的声音不吉利,但鲁迅却偏偏喜欢这种益鸟,也有人把鲁迅形容为猫头鹰。 1927年2月16日,鲁迅在香港发表了一篇讲演,题目叫作《无声的中国》。这次讲演表面上看来是提倡白话文,反对僵死的文言文,实际上是想通过文字的革新促进思想革命,从而达到社会革新的目的。1934年5月,鲁迅在七绝《无题》中更与龚自珍一样,呼唤滚滚惊雷在无声的中国轰鸣,以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所以说龚自珍和鲁迅之间,有一条承上启下的精神纽带。 陈歆耕:这是一个宏大而非常有深度的话题。我想,虽然有人写过关于龚自珍和鲁迅比较研究的论著,但要梳理清楚这两座思想高峰之间的精神脉络,可能写多部专著也未必能说清楚。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一部近代史拉开序幕,大清帝国闭关锁国的大门被侵略者的炮火轰开,中国进入了痛苦而痉挛的历史转型期。在此之前,龚自珍曾发出过忧心如焚的醒世预言和嘶喊,可是他的剑气箫音,无法激活大清王朝昏庸的睡眼。一部近代思想史,是从龚自珍的嘶喊开始的。发人深思的是,近一个世纪后的鲁迅,同样也身处重要的历史转型期,他拿来许多别国的理念,同时也承续了龚自珍等许多前人的启蒙思想,成为另一座思想、文学的高峰。这个高峰至今无人能超越。 从龚自珍到鲁迅,这两位思想和文学大家,有太多可以对接、关联、相融的地方。虽然从现有的史料看,鲁迅著作中没有直接提及龚自珍的文字。王元化先生曾撰文对此提出疑问,他的揣测是,章太炎当过鲁迅的老师,而章太炎因与龚自珍分属不同的学派而骂过龚自珍。因此,鲁迅对龚自珍的评介保持沉默。但这也仅仅是揣测而已。在鲁迅多位友人的诗和文章中,曾提到鲁迅对龚自珍诗文的喜爱。这里,我从思维方式、重要思想关注点、思想资源的异同来看两位巨人相通、相融的地方,提供几点提要式的想法: 首先是思维方式。我曾在《龚自珍传》中写过类似的文字,认为龚自珍批判性的思维方式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和整个诗文。龚自珍的诗文中,当然也有纯粹写情感的部分,但他的主要代表作品都是充满批判力量的。他批判整个士人阶层良知的缺失,“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他批判整个时代人才的平庸,平庸到不仅朝廷无贤臣良将,就连偷技高明的盗贼也没有;他批判扼杀人才的文字狱,使得“万马齐喑”,士人们“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他批判官场普遍存在狮子猫人格,他们不会捉老鼠,但非常擅长讨主人的欢心;他批判封建专制集权制度,使得士人们一个个都成了扭曲的“病梅”……至于鲁迅,他一生也都在进行社会批判,无论他的杂文、散文、小说等,都充满了批判的精神。 第二点是龚自珍与鲁迅在思想关注点上有惊人的相似点。我在梳理龚自珍的思想脉络时发现,龚自珍的思想是有一个主要聚焦点的,那就是人,人才,人格。他的所有批判性思维皆围绕此轴心展开。他衡量一个朝代盛衰的标准是什么?是这个朝代拥有什么样层级的人才;他考量一个朝代制度是否先进的标准是什么?是能否让真正的优秀人才尽其所能;他测量一个社会是否充满活力的标准是什么?是这个社会国民是否具有理想的人格。龚自珍的那些著名的诗文,如“九州生气恃风雷”,《明良论》《山中之民》《病梅馆记》等,其题旨谈的都是人,或是批判扼杀人才的机制,或是呼唤身心健全具有理想人格的国民,从山野间涌现。至于鲁迅,他认定,中国的问题,“其首在立人,人立然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他对麻木不仁的“看客”、庸众痛心疾首,正是因为“看客”现象的刺激,导致他弃医从文,致力于从精神上疗治这个病入膏肓的民族。他在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中,就揭示出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本质是“吃人”,鲁迅的深刻之处在于,他不仅指出主人吃奴才,奴才相互间也在“吃”,被“吃”的“人”也在“吃人”。狂人曰:“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几片肉……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他一生都在用笔致力于掀翻这“吃人的宴席”。 其三是龚自珍与鲁迅精神思想资源的异同。由于他们所处时代各异,他们汲取的精神营养的来源固然也有所不同。龚自珍自称“药方只贩古时丹”,其实,他是以“古时丹”来做挡箭牌,他的思想主要还是来自对社会现实敏锐过人的洞察力。他批判的所有社会痼疾,他发出的“衰世”信号,均有现实的依据。家国情怀、忧患意识,始终充溢在他心中。鲁迅的精神思想资源中,除了受传统文化的浸润,批判性地加以吸收外,他与龚自珍不同的是,面对洞开的中国大门,有许多外来思想可以引进,面对世界文明进程中的大量优秀思想成果,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但甭管是“古时丹”还是“拿来”的火种,鲁迅最可贵之处是与龚自珍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有着对中国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力。他的杂文、散文、小说,都是针对严酷的社会现实有感而发,因此能够在众声喧哗中保持其独立思考的人格,使得他的思想在八十年后的今天,仍然闪烁不灭的光亮。无论是思想家,还是文学家,一旦丧失了对现实的洞察力,他的精神力量必然弱化,他的人格形象必然矮化,他被读者边缘化也就是必然的了。 经典的现实意义是流动的,具有跨越时空的巨大潜能 读书:这样的精神纽带对于当下来说有什么现实意义?我们今天又应该以怎样的眼光和立场来读鲁迅、龚自珍的作品? 陈漱渝:鲁迅是中国底层民众的忠实代言人。他的一生是为现代中国人的生存、温饱和发展而呐喊的一生,他的人生计划是“随时为大家想想,谋点利益就好”。他的“道德准则”是“损己利人”,“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的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以为快活”。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在物欲横流的当下无疑是一种稀缺的精神资源。 读鲁迅的书,最根本的目的应该是学习鲁迅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像他那样生活,像他那样做人。我想,这也就是阅读鲁迅经典最大的现实意义。 经典作品的审美意义和认识意义是恒定的,而其现实意义却是流动的,具有跨越时空的巨大潜能。重读细读鲁迅文本,应该回应现实生活中人们普遍关注的迫切问题,使其在时代发展和民族复兴过程中不断彰显出思想和艺术的魅力。只有这样做,才能使鲁迅经典在走向大众的过程中保持旺盛的生命力。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有一个历史过程,对鲁迅作品的认识也有一个历史过程。研读鲁迅可以粗略划分为“史实考订”和“文本阐述”两个层面。在史实层面应该追求还原,在文本阐释层面则应该追求意义和价值的不断生发,不断为现实生活提供意义供给,在绵延不绝的传播与接收过程中充分实现经典的价值。 陈歆耕:龚自珍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思想启蒙大家,他发出诸多醒世嘶喊,曾经开风气之先,为驱动中国社会的变革以及向现代化的转型,提供了最初的思想动力;而鲁迅身处东西方思想文化相互碰撞、激荡的时代,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他的一生也在从事唤起民众的思想启蒙工作。当我们在梳理龚自珍到鲁迅的启蒙思想的脉络时,就会发现,他们最为忧心的许多问题,仍然在困扰着当下。因此,有专家在研讨《龚自珍传》时认为,启蒙问题在中国始终是一个未能解决好的问题。 龚自珍自称:“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意思是,我哪里敢自夸是治国的能人,我只不过转贩一点先贤们开出的药方罢了。你可以看成是龚自珍自谦,也可以看成他以此方式来自我保护,免得在那个文字狱盛行的年代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我是不赞成采取照搬“古时丹”来解决当下现实问题的。先贤的智慧、思想要借鉴,但解决当下的种种困扰,需要从实际出发,寻求新的路径。即使在写龚自珍传记时,我也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借古人来浇自己心中“块垒”,一切评析、论断、感悟,都必须有坚实的史料作依据。只要你的心中有“现实感”,文字、史料的背后自然就会有充沛的“现实感”在流动。 至于今天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眼光来读龚自珍的诗文,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一千个人的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能从龚自珍的诗文中读出什么来,与自身的学识、修养、人格境界等等有关,但不管怎么读,我都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读龚自珍,这样才有可能有更多的人走进龚自珍浩瀚博大的精神世界,让龚自珍近代启蒙思想家的地位在更多的人心中矗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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