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同龄作家比起来,赵志明已经是文坛的“后来者”。这个从少年时便怀着文学梦想的作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停止了写作,从事出版、餐饮、影视等工作,直到2012年。那年年底,他陆续在豆瓣网上发表《还钱的故事》《I am Z》《爱情单曲》《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等作品,引起热议。 此后,他的文学生涯重新开启:2013年出版第一本作品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并获2014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去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万物停止生长时》广受好评。近日,百花文艺出版社推出他的最新小说集《无影人》。 “要写什么,怎么写,并不自信,识途老马是没有的,每一次都像小马过河那样战战兢兢。”谈及这几年的创作,赵志明说:“好在我有勇气,不怕失败,心想:大不了就像人们在日常中的闲聊,闲聊哪有一定的准则和规矩,不过是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年龄、身份和经历,或畅所欲言,或惜字如金而已。所以我的小说显得很笨拙,立意不高妙,逻辑很混乱,人物也立不起来,大概是作者糊涂,笔下的人物也就混沌,因为没法像须、臾两位为之开窍。” “糊涂人”当然是谦辞,每个写作的人心中都有一点微火,试图照亮人生。“曹雪芹大约会反对一个糊涂的人从事写作这件事,因他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所以,蒲松龄写《聊斋志异》,鲁迅写《彷徨》《呐喊》,他们既聪明又糊涂,还不是假装糊涂,是真的糊涂,他们寄身于此幽微晦暗的世界,偏又火眼金睛洞若观火,活该他们要饱尝撕裂般的痛苦。我做不到他们的高屋建瓴,我的格局眼界小太多,但依然勇敢,不惮以他们为榜样。”赵志明说。 “一个人如果在乡村长大成人,他就会和乡村融为一体” 记者:看一些相关介绍,感觉你的人生经历十分丰富。 赵志明:我的人生经历其实一点也不丰富,相反还比较简单缓慢。我拒绝做出太大的改变,以免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现在十年二十年前的事情,稍加回想就如在眼前,可能就源于此。 这和我到目前为止的创作历程也是相符的。我高一时想念的就是中文系,后来如愿考入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就是因为唐圭璋老先生。在大学遇到李黎,好像遇到另一个自己,我和他“焦不离孟”,做起了不切实际的文学梦,互相激发,自得其乐。 2005年我来到北京,长安居大不易,必须要奋力勤勉工作,才能付得起房租和日常开销,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小说。有迫于无奈,当然也有其他原因。我的朋友有时觉得我不写小说很可惜,其实我只是“不写”而已,腹稿还是打了不少。对我而言,被某个人某件事触动,久久不忘萦绕脑际,进而面脐盘算出一篇臆想中的小说,始终是一件乐事。而且也一直自信,写作这条线我其实一直拽在手心,没有丢掉。 记者:你曾说,“乡间朴素而光怪陆离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粗犷而又细密的关系,让我印象深刻,百思不得其解”。在小说集《万物停止生长时》中,你对故乡和少年时光的书写令人惊艳,《小德的假期》《晚稻禾歌》等篇目令人难以忘怀。 赵志明:因为“如其所是”,所以“朴素”;因为不假修饰尽显其真面目,反而“光怪陆离”。朴素的东西用心就能感受到,然而用眼睛看就不够用了。闭上眼睛,万物显形;睁开眼睛,万物异形换位,参差影乱,就看不分明了。在里面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外面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我在乡村长大,虽然不像诗人韩东在诗中所说,“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但乡间生活,鸡犬相闻,随时交恶,老死不相往来,随时交好,好到跟一个人似的;家门邻里,远亲近眷,莫不如此。一个人如果在乡村长大成人,他就会和乡村融为一体,谁家怎么样,谁人怎么样,都一清二楚。这种信息量和条理性,我觉得都和小说有联系。在《荷马史诗》中,一个英雄出场,都会交代,他的爷爷是谁,他的父亲是谁,他住在哪里,他有何英勇事迹,这些都是一个人的标签,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即使不说,它也很分明。命运也就差不多是这个东西。如果我的写作,体现了某种格局,肯定拜乡村生活和少年记忆所赐,后来的阅读和写作,只是拓宽和加以夯实而已。 记者:你迄今为止出版的都是中短篇小说集,可有创作长篇小说的打算? 赵志明:我现在在写一个长篇,写的是从1980年代到2010年代三十年横跨祖孙三代的经历,我想写成如其所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乡村往事。 有些事情,我们必须无可奈何地目睹它的消亡。落花流水是一种,人世更替是一种,国家城市和乡村的破败劫难是一种。我一直觉得战争、自然灾害对乡村的伤害不如观念和经济的发展,几代人才能形成的一个村落,一个十年就把它击垮了。年轻人离乡,等他们老了还不还乡不好说,但村庄肯定面目全非,甚至连根拔除了。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生逢其时可奈何,只能留取文字照回忆。 “我还在小说征途中游走,没有根据地” 记者:小说集《无影人》中的“浮生轶事”系列,让人联想到中国传统的“三言二拍”等笔记体小说,你近年来一直在进行“中国怪谭系列”的创作。中国古代的此类作品中,往往蕴含当时因果报应、世事轮回、善恶有报等基本道德诉求。化古为今,把从前的故事转移到当下,你比较注重进行哪方面的转换? 赵志明:“浮生轶事”中选了六篇小说,分别是《无影人》《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石中蜈蚣》《匠人即墨》《昔人已乘鲤鱼去》《凤凰炮》。《无影人》从一则笔记小说中演化而来,原来的故事说一个叫邓乙的人,有一天发现自己影子不见了,想要在各种光源下找回自己的影子。《凤凰炮》历史上实有其人,胡太后确实也说过“做皇后还不如做妓女”的话。其他四篇都属于我的编造了。《石中蜈蚣》《匠人即墨》尝试写东方式的空间感。其余两篇纯属无中生有的编造,有点类似于“煮历史”。 我写这些故事,最大的目的是想写得有趣好读,进行新鲜的解读。如果我想在传统中寻找什么,那估计就是说好一个简单故事的激情。好好说一个故事,我觉得是一个基本功,是基础,是能力问题,然后才是说好一个故事,才是炫技和拔高。现在可能也是一个态度的问题了。 记者:《万物停止生长时》中的很多书写,都能激起读者的共鸣。但《无影人》中“浮生轶事”的书写,则离现代读者的世界稍远了点。 赵志明:《万物停止生长时》里面有意融入了年代经历,所以容易激发共鸣,但是也应该看出这种书写往往流于浅显和表面,没有做到深入剖析。当下不好写,除非敢于剑走偏锋。可是,剑走偏锋也不容易,除了写作者的学识和洞察力外,还需要一定的牺牲精神和勇敢气魄。想要剑走偏锋,结果隔靴搔痒,肯定难逃恶评。 在《无影人》中的“浮生轶事”,由于写的都是古代背景的故事,读者肯定不会将之当做一个热点来看,也就是说,和读者是没什么关系的。这种距离感,可以帮助读者公平地对待这些故事。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希望有所触动,那就是真的有所触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不能就这么丢了。我们不会写繁体字不要紧,但有些东西真的不能丢。春秋战国的时候那些古人即使有很多缺点,但多么真实可感,到秦朝的时候丢了一些,到唐宋的时候丢了一些,到明清的时候丢了一些,改革开放丢了一些。有时我想,这样一直丢下去,除了还生活在中国,我们还能称其为中国人吗? 记者:在《侏儒》中,你写到:蒲松龄为了写《聊斋志异》,专门摆了个茶摊,供来玩行人歇脚打尖,他则记录下他们所说的各种鬼狐故事。这让我想到你之前曾组织过“小饭局”。 赵志明:当时做“小饭局”,并没有想到把它做成故事的集散地,我认识的朋友有限,来往小饭局的也就是固定的一帮朋友,偶尔来几个新鲜的生面孔。顾名思义,小饭局就是吃饭的地儿,吃喝玩乐,饮酒聊天。但朋友们扎堆在一起,总回带来更多的话题,酒酣耳热后,宇宙洪荒、天地万物都能入话题。这是有意思的一个点。当然,喝酒吃饭的时候,总会遇到好故事。像小说家张万新,百分之九十的故事都在酒桌上说了,如果这些都写成小说,那就是《十日谈》,就是《一千零一夜》,就是《九故事》,就是《米格尔大街》。我的几篇小说,也是源于酒桌,比如《渔夫和猎人的故事》《钓鱼》《侏儒的心》。 记者:在一次对谈中,你曾说《小德的假期》这则小说的写作是没有规划,也没有设置技巧,完全是自然的流动。 赵志明:《还钱的故事》是我最花心思的小说,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斟酌推敲,有时一小段两三百字就写一个晚上。初稿整整花了两个月,后面还经过反复修改。里面的细节全部用的是白描的手法,展开的时候就用诗意的抒情方式。在节奏的变化上又分轻重缓急,相应的文字或简洁或紧张。总之,层层铺展,步步映衬,显得真实准确生动。真诚、精准、生动,这三点恰恰是我对小说的理解。 我的小说很难定位,是因为我自身认识的问题吧。我写了一些乡村小说,但我对乡村其实了解并不彻底;我写了些青春期小说,但我个性本不张扬,这些小说也就写得不瘟不火;我还写了些城市小说,但所谓的现代性并不突出;我现在尝试写历史小说,但还处于摸索阶段,自然无法归类。总而言之,我还在小说征途中游走,没有根据地,也没有创设据点扯面大王旗的野心。我就是写吧,有感而写,不勉强写,希望写出来的文字还能勉强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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