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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卡拉尼什:谢谢你,用心地活过


    
    《当呼吸化为空气:美国天才医师的生命笔记》 作者:(美)保罗·卡拉尼什 版本:猫头鹰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6年12月
    
    保罗·卡拉尼什 (Paul Kalanithi),美国著名神经外科医生,作家。在就任医生期间,保罗曾因其出色的研究成果,获得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最高奖。2013年,即将抵达人生巅峰的保罗被诊断出患有第四期肺癌。2015年3月,37岁的保罗告别妻子和女儿,离开人世。
    2015年3月31日下午2点,斯坦福大学纪念教堂,保罗·卡拉尼什追悼会。那天,如果我知道,我会站在教堂靠近门口的角落,我会流着泪,为一个逝去的生命祈祷。
    从纪念教堂走出来,右转,沿着两侧摇曳着棕榈树的小路,穿过教室所在的露天长廊,和一条自行车和滑板穿梭而过的马路,就是Green图书馆。如果没有记错,那一天,我就坐在这间图书馆三楼靠近窗子的位置,为毕业论文做最后的材料梳理。
    三个月后,我站在纪念教堂门口,拍下毕业照。我对保罗·卡拉尼什一无所知。
    时隔一年多,作为“北漂”一族,我早已因疲于应付的生活,放弃自问意义何在。直到我翻开保罗·卡拉尼什的遗作《当呼吸化为空气》,当年种种追问与迷途,如风云过眼。因为保罗用他短暂而高密度的生命告诉我:别因为你要死了才去做,或者不去做某件事情,而是要找到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去做。
    他说:“我无法前行。”他又说:“我仍将前行。”
    哲人保罗
    对生命有天然的哲人态度
    活着,于大多数人而言,无非是吃饱、穿暖、行走、坐卧这类具象的生存方式,而对于保罗来说,却是一次来之不易的形而上探索。为探求生之奥义,他将文学视作“精神生活的最高境界”,又将神经系统科学视为“探索大脑最为优雅的规律”。为了同时钻研两者,他如苦心僧一般,从斯坦福大学英语文学和人体生物学双学士,读到剑桥大学科学史与哲学研究的硕士,又完成耶鲁大学医学博士。最终,为了离生死更近一步,“追寻严肃的生理哲学”,他选择弃文从医,成为一名真正的神经外科医生,并因成就突出获得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最高奖。
    二十出头的保罗没有为了寻找意义,在文学一条路上死磕到底,而是转向医学。从面对捐献者一刀一刀解剖人体,到从心电图中读出死亡的讯息;从第一次见证出生,到第一次见证死亡;从对生命的溘然逝去无能为力,到亲眼目睹逝者亲人的悲恸,保罗深深理解了为什么托马斯·布朗在《一个医生的信仰》中写:“我们无从得知降生世上将遭遇怎样的冲突与痛苦,但通常来说我们很难脱身其外。”
    这正是保罗想要的:“追寻死神:抓住他,掀开他神秘的斗篷,与他坚定地四目相对。”然而,生于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的保罗,在科学的一端走得越远,怀疑就越深:如果把科学作为最终裁决标准,那么上帝存在的意义何在?人类的爱、恨、希望、恐惧、嫉妒、痛苦、美德的意义何在?如果上帝无法在科学中存活,人生的意义在科学中也不能成立,那么生命本身即无意义。我们又如何弥合人类情感与科学理论之间的鸿沟?
    保罗开始重新思索时间。他读到过的海德格尔告诉他:无聊,就是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在被诊断为肺癌四期后,他却说:“钟表,对我而言已经失去意义。过去我总觉得时间像一条延长的线,现在却感觉更像是一个空间。”在这空旷的时间之野,他不再急于创造,而是缓缓回望,那片风吹过的山谷。
    医者保罗
    医生的最高理想是引人理解死亡
    和大多数医学院学生一样,保罗经历过面对尸体解剖时,触犯神明般的沮丧与敬畏,也经历过从情绪跌宕到冷漠无情的自我怀疑。他们中的大多数,会在毕业后选择一份体面的、压力较小的高薪工作,追求高品质的生活,但保罗偏偏要选择对体力、精力要求极高的神经外科,只因为它更追求完美。完美,在保罗看来,“是一种道德、情感、思维和身体上都至臻卓越的美德”。
    每周工作一百个小时,凌晨两点加班是常态,下了手术台后疲惫不堪,随时待命,婚姻亮起红灯,体力和精力的双重损耗……保罗一边尽力履行医生的职责,一边提防自己成为托尔斯泰笔下那种冷酷无情的医生。他反复告诫自己:作为一名医生,最高理想不是挽救生命,而是引导病人和家属去理解死亡或疾病。
    有了这样的目标,他便不会机械地宣读病症和死亡,不会将疾病看做是一串数字或曲线图,而是试图去了解一个个富有感情的个体,了解不同的生命为什么宝贵,他尽可能地保留这些,如果实在无能为力,起码要让他们安详体面地走。
    “医生的工作就像把两节铁轨连接到一起,让病人的旅途畅通无阻。”保罗管自己叫“拿着钳子的掘墓人”,因为生命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他所能做的,就是努力扮演好医生的角色,全心全意投入死亡,犹如飞鸟冲向苍穹,鱼群穿过大海,箭矢直抵靶心。
    患者保罗
    表示悲痛,但同时创造新未来
    做住院医生的第六年,保罗盯着CT片子,诊断了自己的癌症。他利用医学院学到的知识,像当年考试做选择题那样,在心中宣读了自己的死期。这一年他36岁,刚熬过十年严苛的医学训练,正准备攀登医学的巅峰,迎接近在咫尺的美好生活。
    死神来了。他曾经好奇的、熟悉的、恐惧的死神,来了。
    当熟知每个治疗步骤的医生,骤然成为患者时,是否因为太过明白,而过于残忍?是否因为同样对死亡无能为力,而无比悲哀?
    保罗感到死亡更加尖锐和强烈,让人坐立不安,却无法绕道而行。医生和病人的双重身份让他有种撕裂的感觉。因为混乱不堪,明明自己就站在死神面前,保罗还要从文学中汲取养分,只为更加了解它。后来他想通了,死神是“威风凛凛、不时造访的贵客”,他提醒自己:“心里要清楚,即使我是个将死之人,我仍然还活着,直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刻。”
    于是,他重新返回手术台。以病人之躯,医治病人。再用医生的专业知识,医治自己。
    “他希望得到同情,可是没有一个人给予他这样的同情,”托尔斯泰写道,“在经过漫长的挣扎之后,某些时候,他最渴望的是有人能够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的同情他。他渴望得到宠爱和安慰……他知道她的渴望是徒劳的。然而,他仍然这样渴望着。”同样,保罗知道自己对生的渴望是徒劳的,却仍然这样渴望着。正如他的妻子露西写的那样:“他没有故作勇敢,也没有怀着虚妄的信念,认为可以‘克服’或者‘战胜’癌症。他坦然真诚,对自己本来规划好的未来变得无望,他表示悲痛;但同时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未来。”
    父亲保罗
    当下是生命中重大的事
    保罗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他希望妻子露西能一直活下去,充满希望地活下去。他不想让她独自一人面对死亡。同时,他想要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一份笃定的未来。
    在生命将尽之时,保罗和露西诞下一个女儿——卡迪。他一面感到宁静祥和的心绪,一面感到自己的生命和她的生命之间的紧张关系,因为她越长大,他就消失得越快,他知道自己终究赶不及,又害怕自己真的赶不及。
    书的末尾,保罗把最后一段话留给女儿卡迪:“在往后的生命中,你会有很多时刻,要去回顾自己的过去,罗列出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对这个世界的意义。我衷心希冀,遇到这样的时刻,你一定不要忘了,你曾经让一个将死之人的余生充满欢乐。在你到来之前的岁月,我对这种欢乐一无所知。我不奢求这样的欢乐永无止境,只觉得平和喜乐,心满意足。此时此刻的当下,这是我生命中最重大的事。”
    2015年3月9日,星期一,病床上的保罗用轻柔而坚定的声音,清楚明白地说:“我准备好了。”他最后一次感谢了父母,最后一次抱起女儿卡迪,最后一次对妻子说“我爱你”。
    保罗,你当然不认识我,但当我因你的书,重新回忆起大洋彼岸的那片“农场”,我依然能想象你意气风发地迈着步子,穿梭于医学院的教室之间,经过如茵的草地,端坐在医学图书馆寂静的角落里,流连在邮局旁的书店,想象自己的书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年少时的作家梦已然实现。校园巴士每天路过的那家医院,乳黄色的砖墙错落有致,你曾在那里见证和思考生死。在那座叫“Dish”的后山,你曾迎着风,俯瞰整个湾区,心中想念的是不是亚利桑那州那个叫做金曼的沙漠小镇?
    保罗,你或许不知道,你的文字如一记洪钟,敲响在我最迷茫、最不知所措的年纪。你曾在这个年纪,为理解生死选择了一条无比明晰的路,而我,却因你的选择,对活着这件事更加笃定。
    保罗,谢谢你,如此用心地活过——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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