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同情》(又名《心灵的焦灼》),是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惟一的一部长篇小说。这是一部杰出的心理分析小说,它不用众多的人物、广阔的历史背景、绚丽多彩的风俗画面、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来收到引人入胜的效果,而以狂暴激烈的内心斗争、变幻莫测的感情起伏来撼动人的心弦。 这部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奥匈帝国轻骑兵少尉霍夫米勒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下肢瘫痪的富家少女艾迪特,因同情而常去陪伴她,致使艾迪特心底萌生了爱情。霍夫米勒原是出于侠义之心同情弱者,发觉艾迪特倾心于己,便不禁惊惶失措。他因为同情和怜悯艾迪特而答应同她订婚,但旋即后悔。艾迪特得知少尉悔约,自己又康复无望,痛不欲生,跳楼自杀。少尉遂终身抱恨。 初读这部书时,我刚刚走出校门参加工作,对世道人心既敏感好奇,又缺乏了解,便以本能的善恶感觉感受这部情感复杂的书。读上半部时,感到同情者可敬,被同情者可喜;待读罢下半部之后,又觉得同情者可恶,被同情者可怜。当时我最强烈的感受有两点: 其一,警惕甚至反感一切同情者,对面色红润、志得意满者尤甚。 其二,一定要尝试着以自我牺牲精神做一个真正的同情者,埋葬霍夫米勒少尉在我心灵上造成的阴影。 这第二点,我是很快就付之行动的。我勇敢地向当时一个著名的残女写了求爱信。承诺如果她肯嫁给我,我保证给她比别的女孩还要多的人生幸福。但那个著名残女回信说,她可以接受我的友谊,却不能接受我的“爱情”,她的理由是—— 摆脱生存的困境,因着友谊的支持和主观的努力,是容易达到的;也就是说,人有能力、有信心去经受“风雨的磨砺”。但最可怕的,却是陷入温情的纠葛,一味地剥噬他人的感情;若时间一久,就变成了一种极不自觉的感情依附,给自己与他人带来痛苦。要跳出这个圈子,有多难啊,但必须跳出去:有多少残疾人面对现实的磨难是强者,而在比常人更强烈更特殊的感情需要面前,却变得异常迷茫,经受不住“温情的磨砺”,终致不能得到最后的超脱…… 没想到这个残女是很自立的,比她的同情者还要有思想,反而使同情者失去了所谓献身的资格,便只能望而却步,遥祝安好。 日前,在整理旧书时,静静地插在架上的这部书突然就撩弄了我的眸子。是《爱与同情》这个书名让我感到了兴味——译者张玉书是个智慧的人,把《心灵的焦灼》改译成《爱与同情》,便简洁鲜明而准确地涵盖了书的主题:爱和同情的确不是同一个层面的东西。爱是双方的共同需要,同情则是一方的主观施与;或者可以这样说,爱是私淑之心,同情则是博爱公德。所以,仅限于同情层面的霍夫米勒少尉是不会对艾迪特小姐产生爱的;而艾迪特小姐把同情混同于爱,几近于虚妄与奢侈。 我惊异于自己的感觉,便拂去浮尘,重新展开书页。书读完了,内心却异常平静,感到书中的结局,是命运安排好了的,当事者双方,都既有责任,又都没有责任。掩卷沉思,竟生出许多理性的感慨,揣摩这些理性的思绪,居然有了一种今是而昨非的判断。不知是经过人生风雨之后,心智变得健全了,还是变得世故了。但新的想法,却是实实在在地产生了,故随手记下,以备忘—— 同情既是一种美好的情愫,又是一种危险的感情。因为被同情者不是一个机械的承受者,他(她)有自身的精神活动;同情的施与,会引起他(她)心理的反应,打破他(她)原有的心态平衡。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再柔弱的花朵,一被触抚,也会颤栗;再枯瘦的枝条,一经雨水,亦会滴露,更况敏锐的人心。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之后,被同情者要与同情者一道,建立一种新的平衡;那么,同情者便是被同情者的精神支柱和感情凭依。这时的同情者已不是居高临下的施予者,而是被同情者新的平衡的共建者,双方已进入同舟共济、感同身受之境,同情者须以强烈的责任感和无畏的牺牲精神作最后的支撑。霍夫米勒少尉的同情是侠义情怀的激情产物,没有尽责任、作牺牲的心理准备。所以,一旦发现艾迪特动情的附着之后,便陷入惊惶失措之地,便本能地选择了逃离。因此,指责少尉的薄情,是不公平的。说同情心是个双刃剑,既伤人亦伤己,倒有几分公允,不然他也不会把余生泡在悔愧的泪水之中。但从被同情者的角度说,不彻底的同情者(即没有责任心和牺牲精神作依托的同情者),既是施恩者,又是迫害者。 从道义的层面上,同情是一种伟大的人间情感,是人心向善、向爱的象征,也是奉献和牺牲精神产生的人性基础,更是锻造社会良心和伟大人格的砧石,所以,人世间不能没有同情。但,同情不能仅停留在良心发现、感情用事、行侠仗义和个人努力上。同情,应该变成一种社会理性和社会规则,同时,也要变成一种道德评判和价值评判的标准,使愈来愈多的社会强势分子被规束到尊重弱者、关爱无助的情感轨道。一旦同情发展成一种浑厚的社会情感,变成一种心灵的向度,具有责任感和牺牲精神的彻底同情便会成为一种人性的自然。那么,弱者不弱,孤者不孤,便不再是一种奢望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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