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塞尔维亚]米洛拉德·帕维奇著曹元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就像中国人喜欢利用古老的《易经》来预测未来、感知命运一样,在西方的历史长河中,塔罗牌也是一种起源于远古时期、常被人们用来卜测命运的工具。以《哈扎尔辞典》闻名于世的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再次发挥他的天才创造力,巧妙地借用塔罗牌中的大阿卡纳牌二十二张牌的结构,创作出了又一部奇书《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 小说的故事背景设定在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后。从有上千年历史的威尼斯共和国1797年被拿破仑大军攻陷始,到1813年拿破仑在莱比锡战争中被以俄罗斯、奥地利、英国为首的第六次反法同盟打败,被迫退位止;与之同时的1804年到1814年,巴尔干半岛上的塞尔维亚发生了反抗土耳其人统治的第一次起义。就在这欧洲政治格局大动荡与塞尔维亚人民族独立意识高涨的双重历史背景中,塞尔维亚两个望族的后代——投身法国军队的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与效忠奥地利军队的帕霍米耶·泰奈茨基上尉,自然地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两人都是百步穿杨、威震一方的神枪手。奥普伊奇上尉棋高一着,在一次黑夜的对峙中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一枪洞穿了泰奈茨基上尉的脑袋,成为这场生死对决的胜利者;而且顺手牵羊,将帕霍米耶的情人拉斯蒂娜据为己有。不是冤家不聚头。若干年后,奥普伊奇上尉的儿子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中尉与泰奈茨基上尉的儿子帕纳·泰奈茨基上尉又在战场上遭遇了。这回,满怀复仇意志的帕纳果断出击,挥刀砍倒了奥普伊奇中尉,占得上风。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帕纳的妹妹耶丽塞纳解救了奥普伊奇中尉,两人由此展开了浪漫而疲惫的爱情之旅。不久,奥普伊奇上尉捎信给儿子,说他即将奉命护送负有外交使命的法国特使出使君士坦丁堡,准备顺路来看望多年未见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可奇怪的是,索福洛尼耶并不情愿给父亲回信,只是在耶丽塞纳的催促下,两人一起启程前往君士坦丁堡。父子终于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都城相见。但是,在吉卜赛姑娘给父子两人算命之后,“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以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发生了…… 帕维奇的高明之处,是将小说拆成了二十二段彼此有关联、可又有一定独立性的故事,巧妙地对应了大阿卡纳牌的二十二张牌。并且每一段故事的主题恰好与二十二张牌的寓意相契合,又仿佛是对塔罗牌含义的进一步诠释或延伸。比如,“2号牌——女祭司”,有通神之灵的女祭司,对生活在父亲名声的阴影底下、不思进取、沉湎于醇酒美人的索福洛尼耶的命运作了大胆而准确的预测:“你不会属于他们那个圈子,你父亲那个圈子。怜悯这个胜利者的儿子吧!世界永远不会是他的,对你来说也是如此。”“6号牌——恋人”中,拉斯蒂娜被奥普伊奇上尉始乱终弃,生下了他的私生子阿尔瑟尼耶。然而,情感丰盈的拉斯蒂娜夫人后来居然跟阿尔瑟尼耶的同学帕皮拉产生了一段不伦之恋。花心的帕皮拉又爱上了拉斯蒂娜的女儿杜尼娅,被妒火中烧的拉斯蒂娜夫人逐出家门。这其实也是小说中人物之间爱恨情仇交织缠绕的写照。“9号牌——隐士”中,索福洛尼耶在与帕纳决战的前夕找到隐士,漫长的黑夜中,他希望从隐士那里得到心灵的慰藉与力量,隐士却对他提出深埋心中的疑问:“不过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一件我没法理解的关于你和你父亲的事。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对你的敌人泰奈茨基上尉也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在外国人的军队,而不是你们自己的军队里服役?你们是在为了两个属于外国人的帝国——为了法兰西和奥地利——战斗并牺牲,而与此同时,你们自己部族的同胞却在塞尔维亚,在贝尔格莱德,正为了他们的国家与土耳其人进行战斗。”这也是阅读该书的读者很可能会提出的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帕维奇也许是想通过描写两个家族为他国流血拼命、互相绞杀的离奇遭遇来凸显塞尔维亚人命运的荒诞与现实的残酷。 帕维奇依然运用他擅长的神话手法,给这部探讨塞尔维亚历史、民族、国家与前途的小说涂上了一层神秘奇丽的色彩。女祭司的住宅被“乾坤大挪移”后,废墟上长出了白玫瑰、柏树、向日葵、小麦与百合,“花园中央则长出了生命之树,一旁有智慧之树,举目所见皆是以树叶和香草编织的花环和凯旋拱门”。这仿佛暗示了作家在对民族前途无限忧心的同时依然没有放弃希望。奥普伊奇上尉有在鲤鱼跃出水面的瞬间将其击杀的本领,这是何等精彩的一笔。隐士展示他的智慧之时,索福洛尼耶感到“在隐士小屋底下令人眩晕的深处,不同的色彩——红、黄、绿、蓝组成的薄雾犹如从头顶上方吹过的风,正在一派黑暗中飘飞”,充满想象力的渲染与人物的环境和心理活动浑然一体。那首神秘忧郁、象征意味极浓的歌曲《记忆是灵魂的汗水》多次在小说中出现,既暗合了帕霍米耶擅长吹奏黑管并弃艺从军的经历,又每每成为小说情节和人物命运发生转折的节点。尤其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奥普伊奇上尉资助的流动剧团在他生前四处巡回演出讲述他三次死亡的《奥普伊奇上尉的三死》这出戏,貌似荒唐,却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将其与上尉经历的三次生死时刻——与熊搏斗化险为夷、被帕皮拉刺杀转危为安、与泰奈茨基上尉对决险中求生巧妙地呼应了起来。 写情仇之事,抒兴亡之感。帕维奇在他精心塑造的奥普伊奇上尉这个人物身上,寄寓了自己的思考和理想。奥普伊奇上尉身手不凡、风流潇洒、放荡不羁,但他绝不是一个没心没肺、毫无家国情怀的冷血动物。他自嘲塞尔维亚人属于“没有天赋,但能杀人的种类”,感叹他们被那些“有天赋并知道怎么去仇恨的掌权者”摆布的命运;但他并不甘心于此,他将自己为法国人卖命换来的血汗钱统统送给了塞尔维亚国内的爱国者,为的是让他们能够买到抗击土耳其人的火药。奥普伊奇父子在君士坦丁堡重逢之后,儿子问他塞尔维亚人何时才能摆脱苦难?他回答:“要等到所有塞尔维亚人的棺材都变成船的时候,等到塞尔维亚的每一棵李子树上都系着船的时候。”棺材象征死亡,船则象征希望与未来。这不禁让人想起果戈理的长篇名著《死魂灵》的结尾,将俄罗斯的未来比喻成迎风飞驰的三驾马车。帕维奇的感怀与果戈理的比喻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乐观之中难抑悲怆之音,因而更深沉、更感人。 帕维奇写作《哈扎尔词典》的时候,南斯拉夫的铁托已经去世,国家开始出现山雨欲来的征兆,但他的祖国毕竟还是拥有六个加盟共和国的联盟国家。而到了他出版《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之时,南斯拉夫长期积累的种族、宗教矛盾终于大爆发,“巴尔干火药桶”的历史宿命再次应验,南斯拉夫这一“想象的共同体”顷刻间分崩离析。时代的不幸无法不在这部小说中留下烙印。作家借着小说中的人物之口,说出了“胜利有很多父亲,而失败永远只是孤儿”的泣血锥心之语。奥普伊奇上尉获得神奇的“最后之恋”后,突然从人间蒸发了。“最后之恋”可以理解为最后的甜蜜,也是人生的终结。这就像南斯拉夫在内外因素的催发下土崩瓦解,塞尔维亚又回到了历史的原点,留下的只是迷梦、惆怅和后人不尽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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