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目下文艺评论的形势依然不是令人满意的。尽管它的繁荣昌盛与受人重视是任何一个时代和历史时期都不可比拟的,但它的影响力却是日渐式微。尽管它汪洋恣肆日益庞大,却无用无智无趣,不见其独立性,倒见其机械性,不见其感受力,倒见其枯燥味,不见其启迪性,倒见其平庸与同质化。客观地说,像过去的那种以假为真、以丑为美的虚假评论、套话评论、空话评论和大话评论是真的少得多了。但是也不能不承认:那种无原则的把“说好话”和“要厚道”的做人原则,当作文艺评论的绝对原则的评论还是不少的;那种“我还没有看文艺作品”、“我也没有准备”、“我也没有什么要说的”的评论还是不少的;那种由于没有鉴赏力、智慧与眼界的以俗为雅、以下为高的评论也是不少的;那种缺乏独立性的,没有属于自己的价值立场和趣味倾向的,跟着流行和意识形态风向转的评论也是不少的。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和问题,已经不再是文艺创作的环境了,而是文艺评论工作者的主体意识和主体创造性有问题。 所以,我认为:要想彻底改变文艺评论界的这种不良的现状与恶习,改变中国文艺评论影响力日渐式微的形势,要想让广大读者与观众真正买你的账,那么作为文艺评论工作者的你,就必须树立起强烈的主体创造意识,就必须具有独立的价值立场,就必须把文艺评论当作自己一生崇高的、激动人心的志业,当作需要自己严肃认真对待的具有创造性的文艺创作。而不再是把文艺评论当作文艺创作的附庸,当作治学做学问的“阑尾”。而不再是当作连自己都看轻的装门面和说客套话的“假学问”。 只有在这样的意志和心态下写出的文艺评论,才会是广大读者和观众买账的文艺评论,才会是对文艺创作具有影响力的文艺评论,才会是时代真正需要的文艺评论。 二 这样的文艺评论,首先必须具有独立的主体意识。而具有独立的主体意识的表现,首先是要有独立的思考精神。正如批评家李建军在《批评家的精神气质与责任伦理》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的文艺评论界:“推销员太多,质检员太少;说空话的太多,说实话的太少;说鬼话的太多,说人话的太少;垂青眼的太多,示白眼的太少。究其原因,盖在于批评本质上是一种路途坎坷、考验重重的精神历险。”既然是“路途坎坷、考验重重的精神历险”,自然就要求其主体者必须具有独立的思考精神,不能随波逐流,不能依附于权力、金钱与市场,不能浅尝辄止,不能简单随意。苏格拉底说,未经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思考就意味着对生活的质疑与批评,而文艺批评恰恰就是对生活及反映和表现生活的文本载体进行思考,发现其残缺与问题的揭示,对文艺的文本阅读观看及影响创作与审美的外部条件和主体素质进行的评价与研究。文艺创作,其实就是人类思考和批评生活的一种方式。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不论是文艺创作,还是文艺评论,其实质都是对生活的省思与批评。只不过是,文艺创作是对生活直接的省思与批评,而文艺批评则是对创作文本以及它所反映的生活内容的省思与批评。所以说,独立的思考精神,对于文艺批评极其重要。只有具备了独立的思考精神,才能摆脱内心的顾虑与恐惧,把“说真话”、“说人话”、“说实话”当作批评的绝对原则,发出自己独立思考的真正声音。其次是要具备责任意识。古今中外一切伟大或优秀的文艺作品都是有其永恒而独特的标准的。经典的内涵与意义就是文艺创作的艺术标杆。这些永远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物质性的;永远是真理性的,而不是市场性的。这些永远不会随着意识形态的变化而变化,不会随着有了“产业化”而变化,不会因为收视、票房和印数、码洋的多寡而变化。文艺评论工作者必须坚守艺术永恒而独特的标准,犹如宗教信仰般地对艺术保持一种热烈而高贵的情感与纯洁的爱,而不会因为自己的怯懦、自私和卑鄙动机而受人任意摆布,或者成为意识形态随叫随到的按摩师,或者成为市场、金钱和权力的应声虫。奥尔格·西美尔在《货币哲学》中,对金钱与那些伟大的价值标准之间的对立关系做了十分准确而令人深思的描述:“金钱被重视的程度越深,真、善、美、荣誉、才能、健康的思想就越市场化,人们对它们的态度就越嘲弄、轻佻、玩世不恭。它们的价值被看做与路边小摊叫卖的杂货没什么区别。将高尚的价值转化为肮脏的交易,金钱的这一讽刺性的功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再次就是要有独立的文体意识。文艺评论工作者必须树立文艺评论也是一种艰苦而独立的创作的意识,树立评论绝对是与作品融为一体的具有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创作文本意识。正如美国学者内斯特·伯恩鲍姆所说:“当我们认识到它们是如何富有技巧地把逻辑、想象和情感熔合在一起的时侯,我们就会看出,把所谓的批评与所谓的创造性文学作品区别开来的做法多么肤浅。优秀的批评确实是创造性的,其写作是一门高超的技艺。”具有这样的创作意识后,我们就不会把文艺评论写成随随便便的敷衍了事的口水白话,或者缺乏批评主体情感与体温的注释几十条的机械枯燥的长篇论文。文艺评论同样可以写成充满批评主体激情与思辨才能的美文,写成光华四射而又令人回味无穷的优秀作品。因为文艺评论不是冷冰冰的科学,而是充满才思与激情的艺术。思想性和艺术性永远是衡量其高下优劣的标准。因为评论的目的不仅仅在于评论本身,而是在于它对生活与文本的阐释、本质意义的建构以及对于文艺创作的介入,在于通过其成为文艺创作有机的一部分。这才真正是文艺评论存在的价值与理由。 三 这样的文艺评论,其次要充满活生生的感受力和智慧力。福柯曾经说过:“我忍不住梦过一种批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或者一种思想带来生命。”艾略特也说过:“我最为感激的批评家是这样的批评家,他们能让我过去从未看过的东西,或者曾经只是被偏见蒙蔽的眼睛看到过的东西,他们让我直接面对这种东西,然后让我独自一人去进一步处理它,在这之后,我必须依靠我自己的感受力、智力以及发现智慧的能力。”因为文艺评论,说到底就是对文艺作品的观看与感受,运用的主要方法就是比较。刘勰《文心雕龙》中所说的“观千剑而识器”正是如此。所以,优秀的评论家都是以精微细致的感性去体验和把握作品的生命,去细致地观看和阅读,去精准地捕捉,去深切地体味,让自己的眼睛犹如一双无形的柔软的灵魂触角,在面对的文艺作品的文脉和肌质中触摸、游走。 文艺评论在今天的尴尬,就在于“观剑”少智慧乏而不识“器”,就在于观看作品惰性的空前膨胀,就在于“读书太少”的眼界与胸怀狭窄,却还喜欢提供“下判决的那种批评”(福柯语)。却不知一个人看到的越少,越不够周全,就越容易下判断,而一个人越快下了判断,能进一步看到的东西也就越少。很多评论者对“生活”与“现实”的认识与理解,往往局限于自己的惯性与阅读的惰性,往往急于在新的文艺作品中寻找和辨认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印象与“现实”的符号,而不去顾及宽阔无边的现实世界与生活本身,不去顾及作者对现实与生活的崭新发现和独特感受。这样产生的文艺评论,要不就是“太不能理解”自己所面对的作品为什么要这样“远离现实”;要不就是“太迅速地理解”,将自己面对的作品所反映的现实与生活,硬性地塞进自己惯用的惰性而老套的容器中,继续不停地消费活生生的作品,转化和提炼出对文艺创作与现实生活无智无趣的无用指导。 文艺评论工作者只有充满生气,充满热情,才能写出充满活力的评论。评论不是寄生于创作“食腐肉”,也不是创作的“附属”,而是与创作共同面对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如共同追求一个理想的伴侶”。陈世骧先生在对夏济安先生的文学批评特质做分析时,写道:“他真是同感地走入作者的境界以内,深爱着作者的主题和用意,如共同追求一个理想的伴侣,为他计划如何是更好的途程,如何更丰足完美的达到目的?他在这里不是在评论某个人的作品,而是客观论列一般的现象,但是话尽管说得犀利俏皮,却没有置身事外的风凉意,而处处是在关心的负责。”只有这样把自己的生命与感情融入进现实生活和被评论的作品中,用自己鲜活而细微的感受力去分析与理解作品,你才有可能用自己的感受、思想与智慧去照亮作品,照亮更多的、更广阔的文艺创作。 四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文艺批评褒贬甄别功能弱化,缺乏战斗力、说服力,不利于文艺健康发展。”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文艺批评就要褒优贬劣,激浊扬清”,“一点批评精神都没有,都是表扬和自我表扬,吹捧和自我吹捧,造势和自我造势,那就不是文艺批评了!”其实,从古至今好的文艺评论都是充满论辩色彩和启发力量的。评论家蒂博代曾说,“争论是文学的灵魂”,“没有批评的批评,批评本身就会死亡”。文艺评论既不是做学问的“边角料”,也不是治学闲暇的雅趣与赋闲,当然也不是知识的堆砌与理论的显摆,而是一项激动人心的志业,一种超越时间与空间的人类情感与创造。在那些优秀的文艺评论家看来,文艺评论既是一种超越时间的、同时性的感官存在,又是一切复杂幽微观念和思想交汇变迁的历时性场域,它是感觉、观念和思想的浑然一体,也是充满激情与智慧、才思与力量的杰出的修辞表达。美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高深而博学、尖锐而恣肆,曾经对同样嬉笑怒骂、旁证博引的评论家特里·伊格尔顿不满,说他的文学评论是一种知识性的吸取,而不是作为一种启迪。其实,在我看来,伊格尔顿的文学评论也是文风博广,充满聪明机智和风趣的。不过,这也很典型地说明文艺评论的启迪性很重要,也很可贵。正如文学评论家阿诺徳所说“有评论才华的人能左右环境”,“会创造出一种使有才华的人能够充分利用的精神局面”,“评论能确立思想秩序,即使不是绝对正确的,也总会比以前的更正确些,它还可能使最好的思想占据优势”。所以,他说:“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伟大的文学创作才能繁荣。” 一切古今中外的优秀评论家和伟大的文艺评论作品启示我们:只有牢固树立正确的历史观、价值观和文艺观,坚持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实是求事,充分说理,褒优贬劣,激浊扬清,才能创作出充满活力、充满智慧、充满情趣、具有启迪性与独立性的文艺评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