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克里德斯·德·库尼亚 《腹地》 巴西文学:寻找独立的文化身份 在巴西独立之后,文学最重要的任务是为这个新生的国家寻找独立的文化身份。很多人以不同的方式投入到国家认同的构建过程中。以阿伦卡尔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者”发现了印第安人,在对这些美洲的原初居民与巴西风景的赞美中寻找到让巴西文化独立于欧洲文化的因子;马查多·德·阿西斯所代表的“现实主义文学”摈弃了民族神话,意欲面向现实,在城市生活与心理动态的捕捉之中为巴西文学开辟一条不用状写风景的文学路途;而尤克里德斯·德·库尼亚则将视线从沿海都市转向内陆,超越了“文明”对“野蛮”的心理优越感,通过文学之力,将想象中的敌人最终认作同胞,从而展示了一条崭新的融合与团结之路。 一如那个时代的很多人,尤克里德斯·德·库尼亚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他是土木工程师,曾上过专门的技术学校,一生中多次靠监理建造维持生活;他是军人,上过军事学校;也是随军记者,通过《腹地》这部报告文学作品,揭示了卡奴杜斯战争的真相;他还是地理学家,凭借《腹地》这部巨著,他不但获选巴西文学院院士,而且进入了巴西历史与地理学院。同时,他又是博物学家,用13个月的时间,亲身考察过亚马逊丛林。 因此,《腹地》不仅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而且闪烁着科学的光芒,呼应着时代的思潮。那个时代,丹纳的决定论、达尔文的进化论与法国的实证主义被引入巴西,社会学、地理学等新型学科初建,“科学精神”成为了时代的追求。尤克里德斯希望借助“科学”之力探讨卡奴杜斯战争的真相。这是一个伟大的尝试,尽管一个世纪之后,我们深知“科学”并非是万能的处方。卡奴杜斯是位于巴西东北部巴依亚州内陆的一个小镇,1896年到1897年,这个地区爆发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大批无家可归、贫弱无知的民众,在“劝世者”安东尼奥的领导下,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半宗教社区。这个社区孤绝地矗立在巴依亚深处,政府的有效管理很难达到。这一切引起了新生的共和国政权的恐慌,他们宣称“劝世者”安东尼奥是个疯子与宗教狂,卡奴杜斯诸众是“保皇党人”,其存在严重威胁共和国的安全,必须进行围剿。在这样的宣传口径下,残酷的镇压与屠杀被视为顺理成章。共和国政权代表“进步”与“光明”,卡奴杜斯则代表“野蛮”与“落后”,同时代其他记者的报道都没有脱离这套话语模式。然而,悲悯的尤克里德斯经由科学与文学,突破了这套二元对立的言语陷阱,将另一种事实置于巴西人面前:那群人并非不共戴天之敌,而是我们的同胞,是贫困与无知这个巨大的悲剧的受害者。那么,卡奴杜斯所代表的腹地人为何如此贫困与无知?尤克里德斯力图从不同角度寻找对这个问题的合理解释。悲悯之心与对“真实”的孜孜以求使《腹地》超越了同时期其他记者的报道,成为了巴西文学史与思想史上的丰碑。 尤克里德斯试图从自然与人种两个层面出发,以科学精神讨论卡奴杜斯人悲惨处境的缘起。这部书共分三部分:土地、人民与斗争,“孤绝”(Isolamento)成为了共同的关键词。在第一部分“土地”中,尤克里德斯以科学家的严谨与优美的文学语言精确地描绘了巴西高原的地理特征,将从北大河到米纳斯南部的广袤地区的山川、河流、气候与土地状况一一呈现,尤其是圣弗朗西斯科河流域,这是腹地人的主要生活地区。同时,通过对自然的状写,尤克理德斯揭示了腹地恶劣的自然条件与旱灾频仍的现实。在第二部分“人民”中,继将巴西划分为“沿海”与“腹地”两大区域之后,尤克里德斯并没有把“腹地人”看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是依据聚居地理,将其划分成三类,分别为:圣弗朗西斯河发源地的远征队,流域中部的牧人社区与尾端的矿工社区。这三种人尽管都是印第安人与欧洲人的混血后裔,但因居住环境的不同,而呈现出迥异的特征。尤克里德斯试图说明,当地艰难的地理条件不仅仅严重阻碍了沿海与腹地的交流,而且也造成腹地与腹地之间的内部隔绝,这是其经济与文明低下的重要原因。在对腹地人整体状况的分析与归纳基础上,尤克里德斯对“劝世者”安东尼奥这个典型的腹地人个案进行了深入的剖析,试图为他与卡奴杜斯人的宗教迷狂找到一个合理的科学解释。尤克里德斯认为,地理与政治双双把“腹地”与巴西其他地区隔绝开,没有任何文化上的交流,腹地地广人稀,内部也不容易沟通。腹地人物质上极度贫乏,精神上就只能表现为一种配合环境的“天主教+巫术”。光靠天主是不够的,必须得配合巫术才能对抗干旱频仍的悲惨现实。这样,神秘主义“危机”周期性爆发。第三部分“斗争”是全书的重点,在这一部分中,尤克里德斯以见证人的身份与无可争议的证据,比如政府公文、往来信件等,揭示了卡奴杜斯战争的真相。这场战争并非如政府宣传那样,是非正义的保皇党人与正义的共和党人之间的殊死对决,实际上起于一桩很小的争端。为了建造教堂,“劝世者”安东尼奥预定了一批木材,钱已经付了,然而木材没有交付。这时,有谣言说安东尼奥将会攻打若赛罗城,用武力讨回木材。该城法官向巴依亚州府求助,州府不及详查,便派来一百个兵士,未及战斗,便遭到了伏击。在州府一次次夸大其辞的汇报下,联邦政府派来了军队,共和国政府将“劝世者”安东尼奥及其率领的卡奴杜斯民众指控为反共和派与保皇党人,以此为借口,进行了围剿。本是无足轻重的经济冲突,却在不断渲染下演变成了残酷的屠杀。这就是这场战争的实质。在书的结尾,最后一个人战死,卡奴杜斯悲壮地陷落,腹地人“劝世者”安东尼奥的尸首成为获胜者的战利品,被带到沿海的文明都市里约,接受大众的欢呼。尤克里德斯曾经细致而深刻地剖析了劝世者安东尼奥的愚昧与疯狂,此时却只能发出一声叹息,质问为何没有人来研究国家的疯狂与罪恶行为?全书在此定格,所有人都被这个拷问鞭打着。 任何第一次阅读《腹地》的人,都会被书中丰富的辞藻与深入的细节刻画所征服,这部书在文学上的经典性显而易见。但是《腹地》何以成为巴西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作品?《腹地》最大的贡献在于建立了一种新的巴西性,这种巴西性虽然也是从沿海的城市出发,将目光投向巴西内陆,但不同于浪漫主义者意图逃避到伊甸园中的理想化模式,而是完全建基于巴西的现实。对于尤克里德斯来说,建立真正的巴西身份必须首先直面贫困与野蛮,虽然这并不容易,且饱含痛苦。 其次,《腹地》提供了真正的知识分子吸收时代精神但不囿于流俗的典范。当同时代的沿海人用欧洲舶来的种种主义进行自我装扮,深陷于“文明”的心理优越陷阱,忽视、鄙视腹地人之时,尤克里德斯却汲取了卢梭思想的精华,尽管他始终未能突破“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也未能摆脱科学至上主义,但却成功地将“腹地”融入了“巴西”的整体之中,从此,从未摆脱贫穷与卑贱的“腹地人”开始成为了巴西身份的重要代表。 最后,《腹地》留下了极为丰厚的精神遗产,体现在巴西文化与社会的方方面面。当学科越来越细分、越来越正规,巴西几个代系的社会学家与人类学家沿着尤克里德斯·德·库尼亚开辟的道路,从社会构成、人种、文化形成等方面进一步观察腹地、阐释巴西。《腹地》的直面现实、关怀与悲悯被“地域文学”继承,成为了巴西文学史上最为重要的现实主义流派。 2010年,秘鲁-西班牙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因 “对权力结构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对个人的抵抗、反抗和失败给予了犀利的叙述”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83年出版的代表作《世界末日之战》是其获奖的重要原因。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正是《腹地》。在人们惊叹于小说大师略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技巧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回到这一切的源头,亲自阅读《腹地》这部大气磅礴的作品。惊人的厚度与艰涩的科学词汇会挑战每一个人的阅读能力,但是,倘若错过了这本书,我们又怎么能真正理解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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