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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盲者世界中的目光


    
    《盲视》电影剧照
    
    《盲视》电影海报
    盲者看不到明眼人眼中的世界,看不到自己的盲目,看不到别人对自己的关注或无视,无论那关注是温暖、刻意还是过度,无论那无视是有意、无意还是盲目。也许正因如此,盲者虽然可以用更敏锐的触觉、听觉、嗅觉来感知世界,可他最在意的,很可能还是与目光相关的种种。
    挪威电影《盲视》固然因其想象力、真假莫辨的情节以及模拟意识流的剪辑方法,而为人称道,但同样应当注意的,是电影中盲者世界里的目光。电影一 开场便是后天失明的女主角英格丽各种记忆中,曾经为自己目光所捕捉的各类具象的形状、颜色;与视觉、目光相关的(想象)情节更几乎占满了整部电影,比如英 格丽想象丈夫莫腾总是偷偷返回家中在角落里注视她,单身男子埃纳得不到渴望的关注,同时又一直在偷窥单身母亲艾琳,后者又在与莫腾的约会中丧失了视力…… 相比之下,触觉、听觉、嗅觉反而因英格丽精神世界的狂想属性变得不那么可靠和重要了。
    埃纳和艾琳其实都是女主角英格丽想象/书写世界中虚构的人物,这首先是通过暗示表现:三个人都听在挪威少有歌迷的歌手专辑;艾琳的儿子在英格丽 的旁白叙述中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女儿;埃纳在电影院偶遇莫腾后,两人的谈话竟然在咖啡店和列车上任意切换。接下来另外两个人物随着英格丽一起打哈欠;埃纳居 然在家醒来时回望到身后的英格丽;艾琳的言行都受制于英格丽的活动或在电脑上的书写,甚至和英格丽一样丧失了视力……高潮戏来临之前,这些都确定无疑地说 明埃纳和艾琳不过是英格丽的分身。
    因身体残疾不敢走出家门的英格丽,也无法以自己为主角叙述自己的真实故事,然而她为什么要在想象/书写世界当中虚构出两个分身呢?
    首先看单身大龄男性埃纳,他相貌平平(甚至颇为丑陋),无固定职业,整日除了到电影院打发时间,在街头偷瞄女性外,就是靠色情视频聊以慰藉,或 偷窥对面房里居住的艾琳。他生平惟一快乐的时间,就是挪威“7·22”爆炸枪击案后,只有那时他感觉自己不再像从前一样对旁人是透明般的存在,人们将他视 为与自己相同的一员,给予关注和温暖。而事过境迁,人们又重新忽视了他的存在,尽管他想尽办法提醒人们曾经共有的伤痛以换取关注,可不仅徒劳无功,甚至还 发现,人们对他这样的粗壮单身男子,愈发报以不信任和提防的态度,他和社会更加疏离了。
    埃纳实际上代表了英格丽的自卑和渴望关注。从埃纳特意去看的电影《面具》中不难猜出,他是对电影中患有先天性疾病面目怪异的男主角洛基有着代入 感,而“盲目”在英格丽内心看来,与丑陋或畸形的容貌一样,令她感到深深的自卑,难以融入社会。也许当初突遭变故失去视力时,身边的人也曾一度加倍关心和 照顾她,然而不论亲疏,在习以为常之后,人们渐渐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回避她,就连枕边的丈夫都对她脱衣挑逗的情趣视若无物——所以在她的想象中,总是期 望丈夫偷偷返回家中,整天注视着她。内心极度渴望关注又害怕被人冷淡的她,甚至独自在家时常赤裸裸地站在窗边(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想象),仿佛渴望有人来 偷窥她一般。也许正是这种既关乎心灵又关乎欲望的渴求,让她幻想出了埃纳的人格,埃纳的举动都是既有欲望的冲动(所以埃纳相貌的丑陋也许又对应着欲望的鄙 俗),又同时自反地满足着幻想者英格丽的被窥视欲。
    可能读到这里,有人会和莫腾一样质问,“难道每件事都要这么过火,都要和性爱联系在一起吗?”我们应当明白盲者的世界和明眼人的世界是不同的, 他们往往比健全人更多地触及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困境,触及生命的无奈和命运的无常,因而也会格外地暴露出人性中敏感、脆弱的一面,甚至在他们袒露欲求或是自 我隐藏时,都可能是以极致的状态呈现。
    而单身母亲艾琳呢?她在挪威没有朋友,几乎所有生活都是围绕女儿/儿子的,在没有女儿/儿子的日子里,她只有靠无聊地看电视打发时间,空虚到极 致时,靠网上交友寻找出路。而从英格丽想象的莫腾和埃纳的对话中,英格丽被称为“以前和莫腾学挪威语的那个漂亮女孩”,也许恰恰说明她和虚构出的艾琳一 样,都不是纯粹的挪威人,而是异乡人/他者,所有的当地的朋友其实都是丈夫/前夫的——这才能解释为什么失明后英格丽不愿走出家门,整日枯坐,也没有朋友 来探视她。艾琳的失明,虽然有“丈夫出轨的对象最好也失明”这样的报复性快感,但实际上也似乎在想象世界中复现她这个异乡盲者的遭遇,影射着她对丈夫以及 世界的隐忧。艾琳刚刚彻底失去视力时和莫腾上了床,“进入正题”前艾琳问:“你该不会只是和我玩玩吧?”莫说莫腾本就没有回答,即便他回答了,也无疑是甜 言蜜语的敷衍,因为在盲者的世界里,尤其是在后天遭遇变故失明的盲者世界里,在盲眼的那一刻,也许就是其所爱之人许下的诺言,甚至这个世界与他缔结的契约 遭到背叛的时刻。所以艾琳怀孕后在公车上用有声手机试图告知莫腾自己怀孕时,车上其他人从起初的回避到诧异,再到不忍、怜悯的目光,也完全可以理解为是怀 疑自己已经怀孕的英格丽,在夸张地设想自己怀孕后被丈夫遗弃、被世人品头论足时的羞耻。
    然而如果电影的意义只在于用分身来喻示作为想象/书写者的盲者自身精神世界,多少也还是停留于表面。事实上,盲者的叙事本身也可视为一种隐喻, 世间所有的人又何尝不是陷入世界的盲目之中?如果埃纳、艾琳不是想象中的人物,而是现实中的人,又何尝不是都生活在社会、世人的盲点中,同他们一样的人岂 是少数?他们不也是犹如盲者般渴望关注但又被忽视着?盲者的世界有无法弥补的缺失,而那缺失也许恰恰折射着明眼人世界中的缺失——缺少对孤独个体的关注, 这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德里达在《盲者的记忆》中似乎曾说过,画家对盲者的表现,其实既是画家对不可见的恐惧的表现,也与超越理性的信仰有关——正如在前往大马士革路 上保罗的一度失明,是为了看透世界和自己的蒙昧而皈依基督一样,盲者如果要在自己的世界和明眼人的世界中寻找一个位置,继续勇敢的生活下去,就要经历一次 精神的洗礼。
    电影的最后,英格丽终于勇敢地走出家门,到药店买了验孕棒,并从丈夫的口中确认了自己的怀孕,更在丈夫温暖的回应中重新感受到了幸福。值得注意 的是,此时电影的色调已经从一开始的冷色转为了暖色,而在她的双重想象世界中,自己不再回避想象中凝视她的丈夫;艾琳也不再被女儿口中丑陋的埃纳吓到,而 是告诉女儿那其实是个好人,偶尔还会帮助自己,并用自己看似空无的目光回应埃纳的偷窥,热情的挥手,得到的是埃纳羞涩的回应——原来那些曾经被视为丑陋的 欲望,是那样的单纯无害。
    所以在这里,给予英格丽精神洗礼的是什么呢?除了新生命的即将降临,就是她爱人温暖的目光,是想象世界中,原本彼此陌生的人放下猜忌,将回避和偷窥变为关切友好的直视。在盲者所处的黑暗世界里,凝视的目光不仅仅意味着光和热,更意味着深层意义上的触摸和抚慰吧?
    当然,这只是这部电影或是解读这部电影的人给出的解答,盲者的世界和世界的盲目真的能够变好起来吗?也许没人能够回答,因为我们往往要么太过盲目找不到解答,要么太过洞见而看不到自己的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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