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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主”作为商品: 消费文化如何解构“希望”和“期待”


    

一、概念小史:“大女主”的前世今生
    先是《墨雨云间》,再到《玫瑰的故事》,然后是万众期待的《长相思》第二季,本年度的暑期剧场可谓热闹非凡。颇有趣的是,尽管演员阵容各异,题材相去甚远,但一个概念却贯穿了对它们的网络讨论:观众们似乎普遍认同,它们都可被视作“大女主”类型剧的新代表。
    在中国的电视剧发展史中,“大女主”其实是个相当晚近的概念。据雷雯的梳理,直到豆瓣用户“穿山甲”于2016年发表《科普向:普通小言、女主戏和大女主的区别》一文,中文网络上才有了对该概念的大致界定:即“大女主”剧作不仅以女性角色为中心、围绕其视角展开剧情,还应当超越简单的“纯爱情戏”,“讲述女主的成长史”;而男主、男配、女配的存在,则只是“女主成长路上的基石”[1]。以此为起点,对“大女主”讨论的升温在豆瓣日渐升温。而各影视剧的宣发方显然看见了这个风口——自2016年下半年起,“以‘大女主’作为关键词的各大剧组通稿纷至沓来”[2],一时成为盛况。
    相较于概念的发生史,“大女主”一词的阐释史更加令人遐想。在网络讨论热火朝天、各执一词的同时,作为作品生产者的剧作方却并未表现出加入的兴趣。师文静在2016年末的评论指出,关于“大女主”概念,“业内并没有形成权威的定义”[3]。鸿渐发表于同时期的剧评也表明了类似的事实:“它(大女主戏)不是一个固定类型……没有人能说清楚‘大女主戏’具体所指”[4]。实际上,这一奇异的阐释模式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在宣发过程中,资方只需要通过买热搜、发通稿、与大V博主商定博文等手段,将剧作和“大女主”词条简要地粘连在一起。至于该剧何以具有了“大女主”气象,又如何扩充了对“大女主”概念的理解,则会在剧粉们的众声喧哗中自动得出答案。
    这种奇异的阐释史实在令人不解。不同于“古装剧”、“仙侠剧”等一望即明的概念,“大女主”一词能使人产生更丰富的联想:是女性占据了主要的叙事权重?是刻画了女性精神的崇高?是颠覆了传统爱情剧的模式,更凸出地呈现了女性的私人情感?亦或是把女性放置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展开她一生的悲欢离合?概念本身的众多歧义,加上制片方对阐释权力的放弃,最终使“大女主”成为了一个过分宽广的能指,在漫无边际的所指链上不断滑行。而在笔者看来,这恐怕正是制片方意图达到的效果。
    借助姚斯的“期待视域”概念,我们能够更清晰地理解制片方的图谋。这一概念启示我们,艺术作品不会以绝对崭新的姿态出现在观众面前。藉由已有的经验与知识,结合艺术作品的“流派”或“标签”,在具体的接受行为发生之前,观众会对作品产生一些先入为主的想象。“大女主”概念的高妙处就在于此。一旦剧作被贴上了这一标签,它就能在观众群体中流衍出无比庞杂的想象,且绝大多数观剧者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清醒的独立女性会期待女性精神的觉醒;正剧爱好者会期待更宏阔的叙事视野;对于“磕学家”,或许会期待起围绕女主的众多感情线索,并盼望着在其中找到最合口味的一条,以满足自己对甜美爱情的期待;即使是那些缺乏高级趣味的男性,也能在诸多想象中寻见感兴趣的东西——在这部新剧中,女性一定占据了较大的叙事篇幅,有利于他们对美貌异性的观赏。
    从一开始,“大女主”概念就是一个设计精良的商品。制作影视剧的资方推出了它,使消费者不断地产出漫无边际、而又旋生旋灭的期待,并乐此不疲地为这些期待买单。这一特殊的商品结构或许暗示了消费社会的又一转型。比起精心打造一个概念、再诱导消费者为之掏出腰包,把概念的阐释过程转移给他们要更加方便,也更加有效。在消费者与资方的其乐融融中,消费文化终于解构了“希望”和“期待”本身。这无疑是二十一世纪最幽默的悲剧。
    二、“玛丽苏”与两性叙事:女性主义的消解
    “大女主”概念的问题不仅在于,其本身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出的商品。对多数观众而言,他们之所以对此概念产生兴趣,乃是由于它承诺了一种女性主义的思想,或至少承诺了对女性境况的重视与关怀。不幸的是,细考此概念所指涉的具体作品,其内容却往往对女性的独立精神造成了损毁。“大女主”概念是一件商品,其承诺的“女性主义”更是一件有名无实的商品。制片方关心的只是用这一噱头吸引更多的观众。至于“女性主义”能否在剧中得到表现,又应如何得到表现,则并非他们关切的问题。
    有论者指出,“大女主”剧中充斥着大量反逻辑的情感线索,其本质不过是对“玛丽苏”套式的换皮重演,以刺激消费者的观演需求[5]。而笔者以为,更重要的问题在于,“玛丽苏”这一套式本身即是对女性主义的伤害。该概念源自《星际迷航》中的女性角色Mary Sue,其人具有超绝的美貌和近乎无所不能的本领,并迅速征服了众多男性的芳心。“玛丽苏”故事的两大要义也由是形成:具备超人魅力的女性角色,以及对她一见倾心、死心塌地的一大票追求者。细究起来,这实在是一种相当矛盾的故事结构:一方面,创作者强调女性的魅力,甚至将其夸大得超出常理;而在另一方面,在创作者的潜意识中,这一魅力往往以男性的爱慕为其重要依据,且需要在络绎不绝的追求者中被反复证明。在这样的叙事模式里,尽管作者试图为女性套上令人眩目的层层光晕,但归根结底,却恰恰解构了女性的独立价值。
    遗憾的是,“玛丽苏”式(或“类玛丽苏”式)的故事结构,恰恰是当下“大女主”剧的惯用手法。2016年末,搜狐娱乐上的一篇评论就不无揶揄地指出,无论是《女医明妃传》还是《秀丽江山之长歌行》,无论是《芈月传》还是《锦绣未央》,其情感线索都有着近似的结构——“不爱江山爱美人,三个男人是标配”[6]。相似的结构几乎贯穿了“大女主”剧的发展始末。在早期代表《甄嬛传》中[7],有三个男人对甄嬛终生难忘。而在最新播出的《玫瑰的故事》里,在黄亦玫的生命里留下最深刻印记的人中,一位是短暂相恋的知己,两位是长久纠缠的前男友——不多不少,又是三个男人。
    事实上,那些钦慕“大女主”的男性形象也时常具有割裂的特质。在上文述及的《甄嬛传》里,甄嬛无疑是感情关系中成熟的一方,无论是面对出身皇室的果郡王与雍正,还是一起长大的温实初,在两性关系中,甄嬛都足以充当坚定的引导者。但他们间的权力关系却呈现截然相反的特质。甄嬛往往需要利用男人们的情爱,来获取他们的资源倾斜,还由此造就了一个弹幕名梗:“无事温太医,有事实初哥哥”。如果说《甄嬛传》的故事毕竟以封建宫廷为背景,那在背景相对自由的上古神话中,男/女性之间的权力关系又何以遵循着同样的逻辑呢?《长相思》里,小夭在大荒世界中闯荡,身后是众多追求者的鼎力帮助——没有相柳的以命相护,玱玹的运筹帷幄,涂山璟的富可敌国,这位向往自由和独立的“大女主”只怕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在这种类型的“大女主”剧中,创作者采用的剧情套式其实更露骨地站在了女性主义的反面。女人可以在感情关系里引导、教谕、挑选或嘲弄男人。但脱离了情爱关系的狭小空间,她们又顺理成章地求助于男人,成为了男人的依附者。
    无论是“玛丽苏”泡沫的泛滥,还是男性形象在不同场域中的割裂,都反映了制片方对“女性主义”的褊狭表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女性对自我价值的确证不能离开男人的爱慕,有时甚至无法离开两性关系而运作。这种男性目光的强力在场使我们不得不思考,当代的“大女主”剧是否能超越二元对立的话语构型,在一种更独立的前景中畅想女性的未来?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将有助于进一步理解上述的剧情套式,也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套式得以风行的社会背景。
    三、持续对抗中的自我想象
    “大女主”剧最值得称道的成绩或许在于,它毕竟刻画了许多女性向着父权社会发起挑战的姿态。这在以现实为背景的该类型剧作(无论是部分或完全)中尤为凸出。《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里,盛明兰与丈夫共同匡扶过朝政,超出的是森严的礼教。《梦华录》中,三位受过情伤的女子毅然追求感情的自由,对抗的是封建时代不平等的婚姻关系。而在《风吹半夏》里,当许半夏面对伍建设的刁难,她又何尝不是在和一种行业化的性别歧视斗争呢?——于后者而言,恐怕也正是由于“男人就是要闯荡,女人就该老实生孩子嫁人”的老套观念,许半夏在商界叱咤风云的模样才会显得格外刺眼。
    需要指出的是,把女性的成长设置在不断发生的对抗中,不仅是一种令人振奋的、戏剧张力与现实批判力度的来源,还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现实症候。福柯对性与权力的终极想象在今天显得愈发疲软。我们很难相信,女性可以与男性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建构起性别标准的权力话语。一个可能的解释是,福柯对性别/权力之关系的阐释存在着盲点。在他看来,男性与女性都是权力话语的塑造产物,共享着弱势者的身份。但这一论说很容易模糊以下事实: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那些出身贵胄的、受过精英教育的、异性恋的男人们,恰恰是权力话语的主要生产者。盖尔·鲁宾的反驳在此显得尤为有力:在她看来,福柯把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集中于(合理的/健康的)性/性别如何被促生,而模糊了那些以性/性别压迫为目的的政治事实。事实上,这一言说似乎更接近当代生活的真实。相比起性别政治的受害人,大多数男性更像是这一体系的受益者,甚或是这一体系的同谋。女性的自我实现,首先意味着突破一种制度性、普遍性的压迫。在这一前见下,“大女主”剧中二元冲突模式的泛用确是无可厚非的。
    可矛盾的事实在于,一旦对二元冲突/对抗姿态的呈示陷入沉迷,它又会反过来解构女性的独立价值。前述的“玛丽苏”式女主,也可在这一维度上得到另一种诠释:在剧作人看来,只需要使女性俘获男性的芳心,就说明女性成为了感情生活的主宰;但在这一故事结构的过度重复中,浮出水面的反倒是异性之爱的不可或缺。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在此隐隐作祟。当你竭尽全力地反抗一样事物、以至于将它作为了生活的全部的时候,你只是在成为它的反面,而不是在成为你。
    在笔者以为,这一悖论不仅是当代“大女主”剧的核心困境,也是女性主义在当代的最深隐痛。当代人生活在愈发密集的现实困境中。比起韩炳哲所谓的“倦怠社会”,人们并非面临着长期的意义匮乏,在无止境的消耗中迷失自己,而是面对着接连不断的、短期的、具体的现实困境,还未从渡过难关的庆幸中休息片刻,便又要筹备起下一个难关的降临。未就业时,你担忧性别歧视会使自己遭遇职场困境;初入职场,你就担忧起日渐高企的房价;当房贷加身、年岁日长,你又要抚养膝下的孩子,供养家中的老人。
    在不断的困境中,在令人如临深渊的负性情绪里,对自由意志的据有仿佛成为了奢侈。一种快餐式的批判话语也随之升腾而起:它讥讽权力的专横与丑陋,斥责房市泡沫背后的荒诞,痛陈这一代人处在两代人的夹缝之间,承受着无可回避的时代重责。这一批判至此便戛然告止。它无益于人们建构起一种坚固的主体性、去成为理想中的自己,但却极大地贴合了他们的精神困局:在持续的抵抗过程中,快速的情绪宣泄就成了最迫切的需求。至于进行其他思考的能量,则早已在反抗的过程中消耗殆尽。比起一本讨论女性主体的哲学书籍,像《墨雨云间》这样的“爽剧”当然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鸣——当薛芳菲一步步走入男人们的庙堂,向几乎陷她于死地的夫君复仇成功,她至少为无数抵抗中的倦怠者注入了一剂立竿见影的强心针。归根结底,尽管这种批判/对抗的姿态看似尖锐,却掩盖不了其作为一种畅销商品而存在的本质。唯一的不同仅仅在于,它更多地来自于市场的强烈渴望,而非创作者的精心设计。
    考虑到当今社会日趋严重的内卷化倾向,这种快餐化、商品化的社会批判大概很难被断绝,且颇经久不衰的迹象。也正是基于此,当一些“大女主”剧短暂地跳出压迫/反抗模式的话语形构、去思考一个女人作为独立个体所向往的生活,便往往给予我们深远的触动。不禁想起《玫瑰的故事》的结尾:黄亦玫骑着机车疾驰而去,身边是橘黄色的、繁茂的行道木,远处是油画样温柔的天空和云朵。她头也不回地发动了机车,向远处疾驰而去,身后是一道缓缓扬起的烟尘——似乎直到这一刻,当那些对她痴心不已的男人不再在场,我们才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她还是一个有着坚硬内核、向往着为自己而活的独立女性。玫瑰的背影在大路上缓缓远去了。而在此时,几行字幕在屏幕中缓缓浮现出来:
    我轻松愉快地走上大路,我健康自由。
    世界在我面前,长长的褐色大路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从此,我不再希求幸福,我自己便是幸福。
    凡是我遇见的我都喜欢,一切都被接受,从此我不受限制。
    从此,我不受限制。
    我使我自己自由,我走到我所愿去的地方,我完全而绝对地主持着我。
    对那些沉浮的人们,当他们在无边的倦怠中看见这一幕,是否也会升腾出一丝丝的向往,去试着想象一种可能的、独属于自己的理想生命呢?在笔者看来,这句“我完全而绝对地主持着我”的祈愿既是对时下“大女主”剧的最大期许,也是对当代女性主义最美好的祝愿。
    注释:
    [1] 见豆瓣网友“穿山甲”的帖子:《科普向:普通小言、女主戏和大女主的区别》,2016年6月6日,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87150396/。
    [2] 雷雯:《“大女主”剧:是女性的“盛世”还是“幻觉”?》,《艺术评论》2017年第12期。
    [3] 师文静:《“大女主”剧有何流行密码》,《齐鲁晚报》2016年12月17日。
    [4] 鸿渐:《IP套路深似海,“大女主戏”凭什么撑起国剧半边天?》,见公众号“新剧观察”2016年11月15日推送。
    [5] 具体可参见雷雯:《“大女主”剧:是女性的“盛世”还是“幻觉”?》,《艺术评论》2017年第12期、拓路:《玛丽苏、白莲花与总攻人设——网络言情IP改编召唤的新大众想象》,《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2期、高翔:《女性主体性建构的文化悖论——当代文化场域中的“大女主剧”》,《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5期等文中的讨论。
    [6] 见搜狐娱乐“美羊羊”的评论:《宫斗宅斗职场斗!2017喜迎“大女主”年百部新剧待播》,2016年12月22日,http://yule.sohu.com/20161222/n476597506.shtml。
    [7] 在豆瓣网友“穿山甲”最早为“大女主”概念进行界说的帖子里,《甄嬛传》正是“大女主”剧的典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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