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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明春:细节是诗意生成和传达的强大动力


    谈到文学写作中的细节问题,一般会先联想到小说、戏剧等叙事性文类。在谈论诗歌写作问题时,也往往更多地聚焦于意象、语言、形式、节奏等一些关键词。事实上,细节问题同样是诗歌写作艺术需要面对和处理的一个重要课题。深入当下正在进行的现代汉诗写作现场,多向度考察细节的存在类型、表现形式和美学价值,具有突出的现实意义。
    细节是文本建构的重要路径
    1919年,新诗的最初倡导者和实践者胡适在《谈新诗》一文中写道:“诗须要用具体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说法。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凡是好诗,都能使我们脑子里发生一种——或许多种——明显逼人的影像。这便是诗的具体性。”这是早期新诗的一篇重要批评文献,被朱自清称为“诗的创造和批评的金科玉律”,可以视为胡适关于新诗写作的一项整体性规划设计。这里所说的“具体性”,是建立新诗写作合法性的一个逻辑起点。这一观点是针对当时在诗艺上深陷自我重复泥淖、积重难返的旧体诗写作而言的。新诗要真正获得艺术上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建构具有审美自洽性的成熟文本,需要丰富、独特的细节来提供有力的话语支撑。
    沈尹默的《月夜》被普遍认为是早期新诗诗艺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是一首以细节取胜的诗,“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诗中的抒情主体和高树这一意象相互观照,并通过“并排立着”这个动作细节得到突出和强调,呈现了“五四”时期常见的追求独立和解放的自我形象。
    与此相类似,郭沫若诗集《女神》中不少作品也充分显示出细节在文本建构中的重要作用。譬如《天狗》一诗,抒写主题也是自我的解放,除了采用自由诗的形式和每行诗都以“我”作为主语开头的手法之外,诗的第三节以复杂多样、层层递进的动作细节,呈现出自我形象从外部世界转入内部空间、从狂飙突进走向涅槃新生的痛苦历程,“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我在我神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飞跑,/我在我脑筋上飞跑”。这些动词和作为状语附着其上的修饰语,合力打造动作细节的表现力,使抒情主体的形象显得立体和丰满,也充分鲜明地反映了时代精神。
    如果说中国古典诗歌以强大的形式规范为细节的呈现提供了某种审美上的聚集效应,使其形成古典诗话中常见的“诗眼”,进而获得一种显著的表达效果,那么,现代汉诗更为开放和多元的文本形式,则为细节的呈现创造多种艺术可能。随着现代汉诗艺术探索的不断展开,细节在诗歌文本建构中的实现路径也越来越多元,表达空间也变得越来越广阔。 譬如,田间创作于抗战时期的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在这首简短的诗作里,动作、语言等多种细节所营造的强烈现场感及由此生发的表达张力,让读者在视觉、听觉上都受到一种极大的震撼。而同一时期艾青的诗作《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则以较长的篇幅展示了一种阔大的想象,呈现出一个大视野,不过这种“大”的效果也是通过一些精心推敲的小细节来实现的。其中有对北方农民“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的细致刻画,“那从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你中国的农夫,/戴着皮帽,/冒着大雪/你要到哪儿去呢”;也有对江南水乡“蓬发垢面的少妇”悲惨遭遇的叙述,“沿着雪夜的河流,/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那破烂的乌篷船里/映着灯光,垂着头/坐着的是谁呀”;还有对更大受难者群体的悲悯关切和对沦陷国土发出的深沉悲鸣,“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拥挤在/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饥馑的大地/朝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
    田间和艾青这两首诗的写作风格迥异,却殊途同归,为读者展示了细节在现代汉诗文本建构中的不同实现路径。
    细节是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的凝聚
    与中国古典诗歌相比,现代汉诗的诗意生成机制显得更为复杂。这与写作语言从文言转向现代汉语有关,也与诗歌形式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变化密切相关。在现代汉诗开放、包容的诗意生成机制中,细节获得了广阔的话语空间和丰富的艺术可能,成为一个强大的推动力。这一点在现代汉诗不同发展阶段的代表性优秀文本中都可以得到印证。
    1939年,艾青在诗论文章《诗的散文美》中举过一个颇为特别的例子。他在一家印刷厂的墙上看到工人写下的两句留言“安明/你记着那车子”,由此敏锐地发现日常口语中蕴藏的鲜活诗意:“这是美的。而写这通知的也该是天才的诗人。这语言是生活的,然而,却是那么新鲜而单纯。这样的语言,能比上我们的最好的诗篇里最好的句子。”其实艾青在这里是借这一生动的、可以入诗的细节,来揭示现代汉诗写作中细节话语活力的一个重要来源,那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口语。艾青以《大堰河,我的保姆》《北方》《手推车》等为代表的早期诗歌写作,正是大量运用口语化的细节,使那些诗既富有艺术表现力,也显示出独特的个性化风格。
    需要指出的是,在现代汉诗的口语写作中,细节的运用要避免流于日常生活中细枝末节的随意滥用,要发现、创造那些能真正赋能诗意生成的雄辩性细节,使之成为现代汉诗写作中诗意的新增长点。正如诗人汤养宗所言,口语写作是有难度的,如果缺乏自觉探索的意识,那些用口语写的分行文字就只能是那种“口水诗”。如果不能认识并应用好口语鲜活、多变、自我生长的特点,给予相应的叙述策略,铺开口语开阔、多维、复杂、鲜活的多向性,就无法还原它作为人类最广泛使用的内在丰富性,建立起与之相互对接的意识关联域,展现它诗性的辽阔自由度,使口语写作真正进入书写的自由状态。
    他在这里提及的“叙述策略”,自然不同于叙事性文类中的“叙述”,而是指向现代汉诗写作中常见的“叙事性”。细节的打磨与呈现,正是这种“叙事性”的题中之义。汤养宗的不少作品就常运用这种叙事性的细节来建构诗歌情境,比如《平安夜》一诗中写道,“比星辰更远的,是我的父母。在大气里面坐着/有效的身影比空气还空,你们已拥有更辽阔的祖国/父亲在刮胡子,蓝色的。母亲手里捏一只三角纽扣/那正是窗前的花蕾……”温馨而又节制的细节呈现,使悼亡主题的表达获得了一种哀而不伤、深沉隽永的诗意质地。
    那些有效生成现代汉诗诗意的细节,往往与深厚的个体生命体验有密切联系。当代诗人翟永明在《盲人按摩师》中写道,“‘现在好了,寒气已经散尽’/他收起罐子;万物皆有神力//那铿锵的滴水的音律/我知道和所有的骨头有关”。她自我评价道:“这样的句子,不是来自想象,而是来自经验,而且是具体到腰脊每一根骨头的经验。”如此富有表现力的细节呈现,显然来自诗人对切身生命经验的体悟、提升和创造,进而使之生成为一种独特、鲜明的诗意,在诗歌文本中产生一种以少胜多的表达效果。
    细节是想象世界和表现时代的支点
    走过一百多年历史行程的现代汉诗,显然已不再是一个年轻的文类。面对全面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当下,现代汉诗写作者们要不断调整自身的话语姿态,既保持与这个时代同频共振,又努力拓展新的想象空间,创造出更多优秀的诗歌文本。那些富有表现力的细节,构成现代汉诗想象世界和表现时代的有力话语支点。
    对于移动互联网技术给当下人们生活带来的全面而深刻的改变,现代汉诗写作者应当比其他文类更敏捷地作出反应。譬如,对于移动互联网服务平台给城市务工人员造成的巨大压力,“外卖诗人”王计兵的作品《赶时间的人》以诗歌想象的方式作出一种特别的回应,“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个地名/王庄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用双脚锤击大地/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作者从现实经验出发,围绕“赶”这一关键词,精准切近时代的脉搏,精心构建一个相互呼应又相互制约的“细节共同体”,既表达出快节奏生活带来的艰辛体验,也表现了抒情主体内在的坚韧。
    对于时代重大主题的抒写,现代汉诗充分发挥诗歌文类的特点和优势,进行有力的回应。这在诗人谢宜兴的《下党红了》一诗中得到充分的演绎,“一路红灯笼领你进村,下党红了/像柑橘柿树,也点亮难忘的灯盏//公路仍多弯,但已非羊肠小道/再也不用拄着木棍越岭翻山//有故事的鸾峰廊桥不时翻晒往事/清澈的修竹溪已在此卸下清寒//蓝天下林地茶园错落成生态美景/茶香和着桂花香在空气中漫漾//虹吸金秋的暖阳,曾经贫血的/党川古村,血脉偾张满面红光//在下党天低下来炊烟高了,你想/小村与大国有一样的起伏悲欢”。作者别具匠心地通过核心意象“红”的强大辐射作用,串联起一系列生动的细节,让重大主题的表现既显得具象、鲜活,又突出了深刻内涵。
    总之,细节问题是时下现代汉诗写作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诗学命题,如何更好地发挥细节在诗艺建构诸多层面的效用,值得每一位现代汉诗写作者深入思考和用心实践。
    (作者:伍明春,系福建师范大学协和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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