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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而正直且有机的青年人所走的路 ——从黄灯非虚构新作《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而来


    

“零散的花盘,跨越腾冲到东莞到广州的距离,尽管开在祖国不同的地方,但足以在我的脑海中连成一片。”

作为读者,当我从世间普通人无休无止的辛劳、无声无息的心事间走过来,这句出现在《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文本深处的话,让我印象深刻。

文中“花盘”,是向日葵的花盘。腾冲、东莞和广州,是黄灯的学生毕业后“安身立命”之地,也是对天南海北许多地方的指代。对于一些从“二本”高校毕业的青年学生而言,尽管来路与去路中压力重重,危机四伏,“灿烂的向日葵,依然是他们最喜爱的植物”。黄灯说,“2021年,魏华将他在学校种过的向日葵花照片发给我,我立即想起了魏华带我在广东F学院新修的教学楼前,触目所及的金黄。……他邀请我去东莞隆村的家时,在巨型立交桥旁的菜地里,也有一棵高高昂起的向日葵,我还想到,在黎章韬腾冲的院子里,同样有一片灿烂的向日葵。”

流行歌曲里写,“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挺立和绽放在辽阔四方的向日葵,也无疑是一种充满了作者期待和召唤意味的意象。但在流行歌曲中,歌者最终想要的是:“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而作为非虚构写作者的黄灯,其家访发现和思考的却有所不同:

“面对并不乐观的趋势,年轻人将遭遇更多的不确定性,在危机来临之前,像早亮这样,心甘情愿接受普通的机遇,发自内心放低姿态,蹲下身子,踏踏实实干好眼前的事情,这不是向现实妥协,而是为以后机会的来临,储备力气和能量。”

如果说,追求卓异、成就非凡、超越众人是古往今来太多人的理想或欲念的话,那么,理解、发现和创造所谓“普通”“平凡”里的“生命怒放”可能,理解、发现和创造无数普通人自身“怒放”的广袤与深沉,当成为更具未来性和普遍性的社会议题。

在圣埃克絮佩里笔下,降落地球的“小王子”最终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王子,自己所爱的那朵玫瑰花也不是独一无二的,而是千千万万朵玫瑰中很普通的一朵,自己的星球很小,火山只有三座,并且只到膝盖高,其中一座还可能是死的。“就凭这些,我怎么也成不了一个伟大的王子……”这时,启蒙者狐狸出现了,但在狐狸之后,则是小王子自己对自己的启蒙。在认领了自己的“小”和“普通”之后,“小王子”选择继续去爱,继续去同各种良善、美好的他者“建立感情联系”,彼此“驯养”,并用心怀抱爱的责任,从而真正脱离了“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康德语)。唯其如此,他对飞行员“我”的解救,才是最深沉的解救。

普通并不意味着丧失生命的完整性,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必然会掉入种种现代性的麻木和工具化陷阱。普通人亦可保有其“充沛的元气”,呈现其明亮未遮的模样,乃至拥有与之相应的生命天地。

黄灯家访过程中,她的学生黎章韬便首先传递出这样的生命样貌。

“2014年6月,章韬大学毕业,他从广州天河区的校园,回到了云南腾冲固东镇的村庄。”2014年的时候,“大学生就业的难度远远比不上今天”,黎章韬却“义无反顾”地选择返乡,回到自己诞生的西南边地村庄,经营着“宗艺木坊”这样一个家庭工坊。在木坊中,家里成员各司其职,章韬爸爸是腾冲有名的根雕师傅,负责买料和设计环节的把关工作,也参与加工,章韬负责加工和网销,妻子和母亲管理实体店,同时分担日常后勤,另外,妈妈还承担了全家的管账工作。

在黎章韬心中,始终有一个对有机的日常环境或生命天地的期待,他也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活在其间的有机的人。他们一家人历经十六年,为自己建造了一栋“冬暖夏凉”的木屋,章韬的婚房,亲朋来访时住的阁楼,皆在其内。“当地优美的自然景色,也给章韬带来了极大的满足”。章韬的一个心愿是:“将二楼的小茶室装修好,‘凭栏望雨,静雅室,喝清茶’。”

有自己欢喜从事的事业,有结伴而行、相扶相持的家人,有彼此谈得来且愿意遵循一定行业规范和伦理的生意伙伴,有高黎贡山护佑的自然万物,对于黎章韬而言,这样有机的生活世界,包括有机的自我,家乡给得了他,广州给不了。

只希望,在未来更加深入世界的途中,倘若遭遇到什么黑暗,黎章韬不会否定和忘记这一切。

相比黎章韬,何健的家庭条件要困难一些。他的父母作为大家庭里的长兄长嫂,除了赡养老人,还帮二弟成家,“又贷款将小妹风风光光嫁人”,最后,则是“送最小的弟弟念书”。何健十二岁那年,父母迫于生活压力,开始跟着在外面做生意的二弟打工,随后多年在隆林、贵阳、兴义等地辗转奔波。做出外出打工的艰难决定之前,何健爸爸一直放心不下何健,担心他没有人管教,会从此“废掉”,但少年何健告诉爸爸,“自己不会贪玩,会努力考进怀宁中学。”何健妈妈对黄灯说,何健“知道心疼人”,“是个懂事的人”。

何健妈妈曾跟前来家访的黄灯有过一次“彻夜深聊”,她说,在外打工,最难熬的是生病之苦,自己差点因此把命丢掉。好在“遭难之际”,何健爸爸这边的亲人都非常讲义气。黄灯觉得,是他们夫妻俩作为长兄长嫂的担当和付出,在整个家庭关系中形成了“良性循环”。多年以后,何健考研失利在广东找工作时,也是小叔给他提供了就业方便。

黄灯写道:“作为大家庭的一员,彼此的付出、担当,终将化作细密的力量,传递到每个人身上,当然,也传递到了何健身上,并内化为他自主成长的重要滋养。”

尤为可贵的是,在青年何健心里,还自觉持存着一种对伦理正当性的要求。2021年春节,他在“朋友圈”发过一个“感慨”:“回顾大家庭给我带来的、从父辈身上看到的:孝与敬、感恩与回报、独立与自强、担当与向上……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经历了太多坎坷,相比之下,祖辈父辈承受的艰辛比我们更多。所以,已然成人的我们,当为支柱……较早地成长,或许更容易在未来社会中坚守自己。生于门庭荫下,前途福祸不知,但行正当之事,做正直之人……”

在一个对普通人很不友好的社会语境中,何健自然也需奋力前行,以寻求个人突围的可能。在上一部作品中,黄灯曾讲述过,有的青年人的“突围”方式,就是将自己“彻底工具化”,而“对现实的顺受和看透”,则是他们“面对时代、命运时不纠结的秘密”。事实上,这样的个人成功并不具有“突围”的意义,它反倒是以个人越发驯服的方式助长着社会对无数人的围剿。相形之下,何健非但没有急于追逐主流观念中的所谓“成功”和“幸福”,反而保有一种逆向而行的人格要求和伦理意愿,他不仅想对自己的家人好,而且想对社会上更多的人好。“行正当之事,做正直之人”,今天,当此言来自一位普通青年时,它会令人感到不一样的触动。也许,在何健同他高河镇的老乡海子之间,尚且流淌着某种隐秘的精神关联。

跟何健妈妈一样,黄灯也将何健称作“懂事的人”。她写道,“从日常角度理解,‘懂事的人’往往意味着更充盈的感情,更多的责任、担当和勇气,意味着无论肉体、精神还是心灵觉知,都已脱离懵懂状态,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长大成人。”这样的青年,也包括廖文瑜、黎章韬、何镜军等人。“在我心中,他们是一群内心柔软、情感丰沛、充盈责任感而不乏力量的人。”

可以说,这是比向日葵花盘更动人的人间景象!这种普通人精神明亮、身心饱满的生命样态,是我们时代极需要的人文湿地。这样的普通人越多,当前社会观念板结中的裂缝就越多,能让人透口气的精神孔洞也就越多,那照亮无边幽暗的微光就越多。

“我在课堂的驻留和观察中,无法从同质化的教育要素里,发现他们情感教育完成的具体路径,也说不清他们和其他孩子差异的原因,但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回到他们的村庄和亲人身边,一些被遮蔽的图景便会浮出水面。”经由“漫长的家访”,黄灯所发现的诸多“真相”之一,便是这样一些普通而正直且有机的青年人所走的路。这路,既包括他们的去路,也包括他们的来路。而书写这来路和去路,无疑是《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之由来之一。

黄灯这部非虚构新作,既接续着她在《大地上的亲人》《我的二本学生》中的相关讲述,更试图从诸多危机和困境中寻找、呈现属于普通人的生机和可能,书写难度颇大。但从《当代》刊出的部分章节来看,此作已然传递出了种种动人的叙事力量,非常值得关注和讨论。

当然,对于那些“普通而正直且有机”的青年人而言,曾经的家庭托举和滋养能够存续多久,达致多远?天底下有多少黎章韬所复返、依归的“小地方”可去?而我们又能够拥有或创造出多少这样相对美好的“小地方”来?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当代人才能重新领受自然之于人类日常生活的伟大功能?在拥挤城市中,何健、廖文瑜、张正敏等青年人是否也可以像黎章韬一样,拥有某种同其心灵结构相契合的生命天地,从而获得更加久远的社会滋养和托举?这些议题,似乎还有待进一步书写、展开。如此,“我的二本学生”的生命故事,当会获得更其“完整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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