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移动版

首页 > 评论 > 作品评论 >

阎真《如何是好》:新时代青年人的成长叙事与现实主义的打开方式


    

原标题:新时代青年人的成长叙事与现实主义的打开方式——以阎真长篇小说《如何是好》为中心的思考
    内容提要: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如何是好》,是高校知识分子写作代表作家阎真继其2001年出版表现“成长主题”的《沧浪之水》且大获成功之后,再度推出的一部聚焦青年人成长叙事的作品。研究《如何是好》,不仅可以发现它与此前的路遥《人生》等成长主题的小说,所表现出的传承关系与所存在的遥相呼应的因素与元素,更可见出其差异性、创新性,这无论对于当下当代文学创作还是思考青年人如何成长的时代问题,无疑都具有重要意义。《如何是好》在尊重个体价值的同时,更多地是对个体在困顿中该如何作更加符合优秀文化传统的层面的守持与坚持等,作出表现与思考。小说在现实主义的打开方式、异性别的第一人称叙事与心理现实主义的丰赡维度方面,都表现突出,为当代文学创作提供宝贵的经验。
    关键词:新时代;成长叙事;现实主义;第一人称叙事;心理现实主义
    2022年10月,当代知名学者、作家阎真,继其2001年出版表现“成长主题”的《沧浪之水》,并且大获成功之后,再次出版了他新的一部聚焦青年人成长叙事的长篇小说《如何是好》。这部被称为“女版《沧浪之水》”的、33.6万字的小说,虽说同样是成长主题的书写,却因为主人公成长背景、时代的变化,而表现出较大的差异性。《如何是好》更多地呈现新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的艺术特征,并且在新时代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打开方式上,彰显出作家做出的很多独到的探索与卓有成效的创新性写作实践。
    《如何是好》腰封上印有“一本书,写尽当下年轻人的困顿与坚持”,不仅道出了作家的心声,也叩击着每一位读者的心灵。这是一部由知名教授作家写作的成长主题的小说,它在此前教授作家小说创作往往选取高校知识分子题材这一习见的写作领域之外,别辟视阈与题材领域,密切关注与深入刻画临近保研考研与找工作的高校年轻学子,不料突降保研失败的打击,又经历毕业前的种种找工作之苦、终于走向社会后,不得不直面现实生活所带给与呈示给年轻人的种种磨折与困境……小说叙述紧紧围绕新时代青年人的成长叙事的主题展开。而围绕新时代青年人的成长叙事,《如何是好》作为现实主义题材的长篇小说,在现实主义的打开方式上,有着独特的艺术追求以及写作方法上的创新性探索:小说采用异性别的第一人称“我”叙事的叙述方式,即男性作家采取女性主人公(许晶晶)视角的第一人称叙事,并着意作人物有限视角叙事的选取与采用。在作家对传统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作继承与赓续的同时,异性别第一人称叙事、人物有限视角叙事以及强烈的心理现实主义的艺术指征等,皆令《如何是好》在新时代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之现实主义打开方式层面,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创作新尝试、新探索并收获创作实践的新成果。
    
    青年人的成长主题与成长叙事,是中国文学自五四新文学以来一直不容忽视的一个写作主题。像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将1919至1924年间高家这样一个封建大家庭逐渐走向没落与分化,青年一代通过打破封建宗法桎梏与束缚,从而告别旧生活、走向新生活的过程展现出来。自此,“离家——成长”成为中国新文学的重要主题。而杨沫1958年出版的《青春之歌》,所采取的也是书写女主人公林道静的成长故事,即对林道静因逃婚离家出走,历经坎坷逐渐成长为一位成熟的革命战士的过程的书写,令《青春之歌》成为反映革命历史的经典的革命叙事作品。现代、当代文学中的青年人成长叙事,与中国文学传统也不是割裂的,即便是革命叙事经典作品《青春之歌》,也有研究者从中找出了它与中国传统小说的一种“暗合或传承关系”[1]。改革开放之初,路遥即发表了《人生》(《收获》1982年第3期),作为当代文学经典性的青年成长叙事作品,在它发表之时即迅速引起全国性轰动,在当时要远比近年备受关注的《平凡的世界》更受瞩目与被极为热烈地讨论。
    如果说,路遥《人生》表现出强烈的“呼唤现代化”的主题、是“中国新时期‘向现代化进军’的历史意识的投影”[2],从而具有不容忽视的文学史意义与社会意义;那么,阎真的《沧浪之水》是表现20、21世纪之交作家对于青年人成长主题的书写,《如何是好》则是关于新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的重要作品,是“中国式现代化”发展道路上种种社会现象与历史意识在新时代青年一代身上的投影。研究阎真的《如何是好》,不仅可以发现它与此前的路遥《人生》等成长主题的小说所表现出的传承关系与所存在的遥相呼应的因素与元素,更可见出其差异性、创新性,这无论对于当下当代文学创作还是思考青年人如何成长的时代问题,无疑都具有重要意义。
    与近年路遥及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重新被发现其价值与意义,并且再度获得阅读与研究的热度有所不同;回到当年的文学现场,很容易发现在20世纪八十年代末完稿的《平凡的世界》已经“遇冷”,与八十年代初路遥发表《人生》所引发的热度,即《人生》受到全国读者强烈的关注与收获全国范围的轰动性效应相比,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反差。有学者已经在回归当时的文学现场后,从“路遥遇冷”与“王朔爆红”的现象,来反思八十年代末文学与影视内部以及它们之间原本已经形成的主导、从属关系等,都发生了明显的转向[3]。这是在“重返八十年代”的研究热潮中,能够超越单一的仅从文学内部进行研究、转而在综合了文学与影视等门类的“文艺领域整体观视阈”之后获得的研究成果[4]。通过回归八十年代初的文学现场,可知《人生》获得全国范围的关注与热度,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文艺潮流等,全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人生》也毫不意外地分别被当作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代表性作品。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将《人生》作为“改革文学”的代表,当然是有其时代背景因素。《人生》是否符合“改革文学”的相关指征姑且不论,书中对于《人生》的基本评价可资参鉴:“以城乡交叉地带为了望社会人生的窗口,从一个年轻人的视角切入社会”“既敏锐地捕捉着嬗递着的时代脉搏”“又把对社会变迁的观察融入个人人生选择中的矛盾和思考当中”;称把“矛盾和困惑交给读者”的同时,也给予了读者以“启示”[5]。其实,从这段评价可知,与其将《人生》视为“改革文学”的代表,不如将其视为改革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的典型作品。
    《人生》中的高加林本是民办教师,被村支书的儿子顶替而变成农民,在成为县委通讯组干事后又被举报,再度回归农民的身份。小说书写的是知识青年两次被迫回乡的悲剧性命运,高加林在经历无数的折磨与自我折磨之后不得不又回到起点,主要是其背后“城乡二元结构模式”的社会现实造成的,有研究者已经认识到当时中国农村知识青年的苦闷与奋斗,都是由背后较为对立的“城乡二元结构模式”所造成,表现出农村知识青年对于城市现代文明的向往与“呼唤现代化”的主题[6]。我们来看阎真《如何是好》这部反映新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的作品,是否还有着类似问题与主题的持续性思考。
    《如何是好》小说文本叙事所设置的故事起始的时间,抓取的大约是2011—2012年的时间段,即主人公许晶晶在大三大四之交保研失败、找工作遭遇重重坎坷与挫折。小说讲述面对社会给予青年人的重重困顿,许晶晶毕业后又在困顿中不折不挠始终坚持不懈自立自强的十年里,终于令工作与感情婚姻等逐渐稳定下来的故事。研读《如何是好》会发现,有许多自路遥《人生》中即已提出与思考的问题,即便是在新时代里因时代变迁与社会经济等的变化而发生了很多新的变化,但是对于某些维度的问题的反映与思考,仍然表现出一种暗蕴的延续性,并且表现出对时代变化的持续性思考。《如何是好》中女主人公许晶晶来自省内边远的津阴县的一个小镇“二圩镇”,学习成绩不算很优异,是成绩中上等的小镇青年、“小镇做题家”。巧合的是,许晶晶与妹妹许盈盈(没上过大学、打工讨生活)姐妹俩的父亲,恰恰是一个酷似高加林的人物形象。这位父亲在三十多年前(这是许晶晶在大三大四之交自述的时间,按照小说文本叙事的时间来推算,实为距今四十多年,正好是《人生》发表及所写的高加林所生活的时代)高中毕业时正赶上恢复高考,连考两年没考上,在镇上小学做了一名没有编制的语文老师,但十多年后有关部门对在岗教师进行资历审查,父亲就被淘汰了。在经历了几年父亲进城进菜、母亲摆摊卖菜的别无选择的生活后,父亲选择了去开货车。没有退休金的父亲、母亲成为许晶晶婚恋道路上的一个“短板”,许晶晶被初恋男友、同校的研究生章伟背叛感情,他选择了于他事业发展更为有利的他的家乡古阳某领导的女儿。此后她所遇的男青年择偶普遍需要一个必要条件,即在女方父母要有退休金方才符合男方择偶要求的情况下,许晶晶择偶的过程并不平顺,毕业后七年时间里,她只能将自己的择偶条件一降再降。
    许晶晶在找工作与择偶的过程当中,始终无法拥有自己大城市同学秦芳或者严晓梅她们的从容与洒脱,甚至与秦芳、严晓梅们相比,她与她们是处于冰火不同天的境遇。同样是麓城师大毕业的学子,却因出身不同,便是不同的人生境遇与道路选择。或可以说,“高加林”的子女在新时代里依然要背负“高加林”们留下的基因与负荷,“高加林”的子女们除了自己打拼,没有任何其他的资源与人脉可以倚仗与凭借。在许晶晶找工作屡屡碰壁、最终不得不签约一个私人办的教培机构“优博”之后,她回到津阴的家里,遭到父亲的责怪。在父亲看来,没有国家编制不算找到工作、只能叫打工。面对父亲的责怪与发怒,“我”先是眼泪一滴一滴滑落,并委屈地喊出:“那些找到好工作的人,有几个是凭自己赤手空拳找到的?像我这样赤手空拳的人,想找到一份好工作,可能吗?”[7]这些话道出了太难找到好工作的真相,也击中了父亲心中的“软肋”。父亲于是狠狠用手敲击着自己的头,痛苦不已,深深自责。即使念了不错的大学,许晶晶作为“高加林二代”所必将遭遇的困顿与个人成长史上的孤独无依,以及她只能凭借自身的坚强与不折不挠获得生存与发展的契机,这似乎是其人生自带的符码与底蕴,无可回避,只有接受并勇于承当起来。
    不仅是女主人公许晶晶,而且比许晶晶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初恋男友章伟,同样遭遇在麓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的困境。其父母是古阳公务员,章伟原本想考公留在麓城或是能在麓城找一份工作,但根据小说开篇不久插入的许晶晶的回忆性叙述来看,章伟是经历了在麓城根本找不到一份合适工作的痛苦磨折后,才选择回到他本不想回去的古阳。他清楚许晶晶留在麓城、不愿意跟随他去小县城的决心,所以他选择了不告而别。而当许晶晶在保研失败后,也一如章伟为找工作碰得头破血流,困顿中内心情感与理智的天平倒向情感,她觉得离开自己心心念念想留在这里生活与工作的麓城、去古阳追随自己感情的对象章伟,也是可以接受的人生选择,毕竟去古阳是可以有编制的——这对于在麓城根本找不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的毕业生许晶晶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但是,对爱情抱有美好期待的许晶晶却遭遇晴天霹雳一样的打击,章伟怕她追去古阳,竟然亲自来麓城告诉她真相:他马上就要跟当地一个领导的女儿、仅仅是中师毕业的姑娘结婚了。
    章伟在现实的磨砺与找工作、事业发展这些人生关口的检验之下,先是毅然决然选择了他自己本也不想回去的家乡古阳县城,又为了个人发展很快就接受了一个中师毕业的、当地领导的女儿,先是订婚然后准备结婚。从小说文本层层密织的叙事里面,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章伟从来都没有留给许晶晶——这个将自己宝贵的初恋感情交给他的女生足够的思考时间,甚至不给她去追随他的机会。他对于许晶晶满身心的信任与对他的感情,采取了极为冷酷的、没有太多感情与温情的、只是基于理性与现实性选择的对待。可以说,许晶晶是生生地因男友的现实性选择而“被分手”的。但是,与其说小说故事的现实中只有这样一个男青年章伟,倒不如说经济高速发展及其所不可避免地带来的区域不平衡、大城市与小城市存在明显差异性的社会与时代里,那些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共同塑造出了小说中的章伟和千千万万个现实中的“章伟”。章伟不是“高加林”,更像是“高加林二代”。章伟的父母亲是与高加林同时代的人,但他们是公务员,要远比同代的时刻梦想从农村人变成城里人的高加林境遇好很多,可是他们的子女,依然要经历与高加林类似的人生境遇:“是谁让高加林们经历了那么多折磨或自我折磨走了一个圆圈后不得不又回到了起点?”[8]
    当然,与高加林不同的是,章伟不是从农村到城市又被迫回到了农村,他是通过高考从边远小城古阳到了省会麓城、读完了研究生,却因在麓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为了一份“编制”,而被迫回到他本也不想回去的古阳。这是新时代里“类高加林”一代青年人的人生经历与现实写照。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放弃了农村姑娘刘巧珍,选择了城市姑娘黄亚萍,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黄亚萍可以把他带到城市、使他成为城里人。而新时代的章伟却因工作的现实性选择,放弃了明显在学历等各个方面与他更为志同道合、彼此匹配且对他一往情深的许晶晶,反而是选择了古阳小城一个领导的女儿、学历仅仅是中师毕业的姑娘。新时代里的“类高加林”(章伟),作这样的放弃“黄亚萍”(许晶晶)、选择“刘巧珍”(当地领导女儿)的行为方式与路径选择,就提供给人更多的思考空间,与对其人生、遭际及种种问题作出反思的路径和探讨维度。
    而《如何是好》中主人公许晶晶的人生经历与故事,比在小说文本叙事空间里稍纵即逝的章伟的经历与故事,可能就更加有现实性意义。不妨将“高加林二代”许晶晶视为女版的、新时代的“高加林”,但实际上她是与原版高加林表现出完全逆向生长维度与意蕴的人物形象:除了在婚恋上,许晶晶与高加林不同,她不是一个对感情不负责任的人物形象;更为重要的是,她的经历其实很好地诠释了从小镇走向大城市的新时代知识青年,在经历种种磨折之后,终于在大城市生根与扎根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许晶晶或许可被称为“新时代的女版高加林”,其运命遭际由多舛困顿到逐渐安定下来、工作生活趋于稳定与光明,不仅与许晶晶自身的坚持守持与不懈努力有关,还跟此时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与20世纪八十年代初相较,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有关。就像当年路遥称是“生活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9]造成了高加林的悲剧,令高加林在经历磨折之后不得不又回到起点;而对于许晶晶、章伟、叶能们而言,时代与社会的发展及包容度,已经给新时代知识青年提供了更多现实选择的可能性。除了章伟或许是因为个性的原因作出回到家乡小城、辜负初恋女友情感的道路选择,许晶晶、叶能这样的青年人是凭借自己毫无背景与家庭资源可以利用的“一穷二白”的出身,几乎是赤手空拳般,在大城市最终获得了能够带来正向发展、人生得以提升的工作与较为稳定幸福的家庭生活。
    许晶晶后来选择的丈夫叶能,作为麓城师大毕业的研究生,却在麓城“搞物流”——送外卖为生好几年,他租住的小房子实际上是半明半暗的、在一楼的杂物间。如果没有跟许晶晶相恋结婚与互相扶持并且受到许晶晶的激励而与她共同想办法找工作,很难想象同样是小镇青年出身的叶能作为一名材料学的研究生,是否要一直从事外卖员的营生?从这一点而言,他与许晶晶相遇相恋,对于他的人生道路选择来说,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向好的改变。叶能的经历,或许可以说明留在大城市的“类高加林”青年可能会遭遇的人生境遇与人生选择,并不都是回到起点即自己的家乡小城或者农村。但令人唏嘘的是,在无奈的现实与未来不好把握、家乡却有“编制”的诱惑之下,很多如章伟一样的青年人选择了回到人生的起点——自己的家乡小城。所收获的是一份工作与未来发展的稳定性与安全性,但失去的,或许是如女友许晶晶这样的感情婚姻的对象,或许是更加适合自己专业的未来发展空间,其中的幸或者不幸,只有留待当事人与时代的发展变化来检验了。
    由此可见,路遥《人生》所反映的高加林作为青年人生活的时代里那明显的“城乡二元结构模式”,在许晶晶、章伟、叶能们所生活的新时代里,虽然已经随着社会整体经济的发展与时代的变化,业已悄然发生变化,再不是“高加林”们急于跳出“农门”的苦痛心理与面对城市和城市人时既羡慕又有些痛恨的情绪。但是,《人生》所反映的“城乡的二元结构模式”、城乡天堑一般的差异性,在许晶晶生活的新时代,悄然演化为津阴和古阳等这样的小城市与麓城这样的省会大城市所形成的区域差异性与发展的不平衡性。所以,路遥《人生》从不同角度所表现的“呼唤现代化”的主题,期冀改变乡村与城市二元结构模式所带来的乡村知识青年难以改变自身命运的悲剧蕴涵,在《如何是好》所书写的新时代青年们身上,依然是暗蕴的主题,是社会发展与时代变化当中依然需要面对与解决的问题。只不过城乡二元结构已经悄然演变为大城市与小城市之间区域发展不平衡性这样的新问题、新维度。对大城市所标示的高度发展的现代文明发自内心的认同与渴望融入、想成为其中一员,而不是回到人生起点——自己的家乡,这是许晶晶这一代青年人成长叙事中不容忽视的重要问题,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上必然遇到、相信也终会得到较好的解决的问题。
    
    路遥《人生》在发表时被读者当作了人生教科书来读,阎真的《沧浪之水》《如何是好》也被当作年轻人的人生必读书来读。但是细究起来就会发现,它们既表现出一种遥相呼应、当代文学传统的传承性,又表现出一种差异性或者说是异质性。路遥《人生》所表现出的对个人价值的探讨与重视,是与当时的时代思潮、社会思潮有着一致性的;而阎真《如何是好》在尊重个体价值的同时,更多地是对个体在困顿中该如何坚持更加符合传统,亦即符合传统中那些优秀的层面比如伦理价值等,作出表现与思考。对于所书写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许晶晶怎样能够不被外界物欲诱惑,守住内心,在情感选择与做人做事的信念与守持等方面,作出符合良知、良心与中国优秀传统绵延至今积淀而成的道德准则的行为方式选择,有着生动的故事讲述与深入的思考。
    路遥《人生》发表后获得的轰动效应,其中就包括读者纷纷把作者路遥作为“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来看待,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信件,纷纷向路遥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有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甚至“规定”路遥“必须赶几月几日前写信开导他们”,否则,就要死给他看[10]。其实,路遥《人生》对个人价值的探讨与重视是与当时的社会文艺潮流有着一致性的,比如众所周知的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中国青年》1980年第5期),另外还有《波动》(《长江》1981年第1期)、《晚霞消失的时候》(《十月》1981年第1期)。在这股彰显个体价值的创作潮流当中,探讨与关注青年人成长叙事的《人生》格外引起热度与全国性轰动效应,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在笔者看来,路遥的《人生》是其中最为代表性与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有学者曾指出其时一些作品,反而是在“岁月的延伸中”“日渐显示出经得起时光筛洗的文学成就和文学史意义,为当代文学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可能性”[11],路遥《人生》应该是符合这些特征的最为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从这个意义上说,阎真《沧浪之水》《如何是好》作为新世纪、新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的重要代表作品,理应受到足够的重视并发掘其深在的意义与价值。如果说,《沧浪之水》自2001年出版之后再版一百多次,已经部分说明了在任何时期、时代尤其是世纪之交的关口,肩负时代责任感与对青年人抱殷切期望的高校学者、作家,意气方遒勇于承当、书写出青年人成长叙事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对于社会、时代与当代文学史而言,都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性;那么,对于阎真书写新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的长篇小说《如何是好》而言,它所表现出的对优秀的文化传统、当代文学传统的赓续继承与创新性发展,它所体现出的新时代里书写青年人成长叙事的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的现实主义打开方式与姿态,就尤须引起重视并加以关注与研究。
    路遥《人生》中着重强调了年轻人在人生紧要期的关键几步路的重要性,强调在“岔道口”走错一步就会招致不可预估的后果,这从路遥所引用的柳青的一段对年轻人着重强调的话作为题记即可见出端倪:“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没有岔道的……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反观阎真的作品《如何是好》,社会发展、时代变化反映到小说人物身上,虽然无论工作选择还是情感婚恋选择,许晶晶等人物也不断面临着需要作出选择的关口,但走错一步就影响一生的情况,已经远没有《人生》中高加林所面临的那种峻切与严重性。高加林走错一步便直接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区别,几乎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在《如何是好》里,这样的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的二元对立式的“岔道口”选择已经不复存在。甚至在找工作别无选择的时候,有无“编制”也已不是最为重要的问题。对于许晶晶、叶能等人物而言,留在麓城这样代表着现代文明充分发展的省会大城市,就是理想的人生目标。由此也可以见出,《人生》中的“城乡二元结构模式”,业已悄悄演变为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区别与差异性,以及大城市与小城市发展的区域不平衡性有待解决的问题。不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在人生岔道口是无法选错、更无法退一步,只要选错或者退一步,就变为返归乡村变成农村人的悲剧性结局。而《如何是好》中的青年人,不必面临如此窘迫的人生“岔道口”,受过重点大学的高等教育,使得他们的人生有着一个基本性的未来发展的保障,不会面临选错就被打回农村这样的情境。再退一步而言,当大城市没有合适的工作可选择时,许晶晶也曾一度想追随内心情感的指向,到边远的古阳去追随初恋男友章伟、在古阳工作与生活一辈子。只不过,章伟出于现实性考虑,已经在当地找了一个领导的女儿订婚并且马上就要结婚了,这才将许晶晶从大城市麓城前往小城古阳工作与生活的人生选择及道路选择彻底斩断,打碎了她为了感情而去章伟家乡找工作的一厢情愿的愿景。
    《如何是好》中,许晶晶面临的工作选择,更多地是看取收入是多少与未来可发展度,或者更直白地说是从事哪项工作可令自己在麓城更早地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或者真正立足这一维度作出思考。情感与婚恋选择方面,许晶晶面临的难题,更多的是:到底是选择放弃自己对于爱情原则的坚持,嫁给自己不喜欢但是物质条件好的男人?比如富二代男同学李亦明,就是在她找工作无门时如福星天降般出现,提出愿意帮助她、只为换取她做自己女朋友并嫁给自己,将来可以接手从副董事长母亲那里传承下来的家业。还是迫于生存艰难与物质困顿选择放弃符合传统价值观的女性守持,愿意被男人包养以获取丰厚无忧的物质生活保障?比如刘老板想包养她几年为自己生子延续香火继承家业。抑或是不再坚持自己内心对于爱情的执念与一些人生原则及坚持的信条,随便选择别人介绍给自己的拥有别墅、有些“油腻男”的周科长或五金店的俞老板来作为结婚的对象?许晶晶选择了听从自己内心的指引,亦即遵从其内心关于爱情信念的坚持,以及沉淀在内心深处、潜意识深处的传统道德伦理价值观等积淀而成的人生信念与原则的导引。
    当许晶晶面对刘老板提出的极具诱惑力的物质条件与许诺时,她正身处工作与生存的困顿当中,内心的天平也会倾斜,七上八下几十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刘老板走。还是许晶晶的好友秦芳一语道破,说她不会跟刘老板走,原因是:“因为你相信爱情。”小说叙述人以内心独白的方式,诉述着许晶晶“我”的内心所想:“这句话像一束光,射到我的心上……这些天来,我在心中回避着的,对自己隐瞒着的,就是这个问题。我没有去细想这个问题,因为一细想,结论马上就有了。相信爱情,这作为一种生命的执念,化作了一种本能,在做顽强的抵抗。”[12]有意味的是,当大龄的许晶晶“我”在约好的见面地址等候妹妹许盈盈极力要自己去见的、盈盈丈夫陶雷给介绍的俞老板的时候,先到的自己独坐中,“想起四五年前,自己也是坐在这里,跟刘老板谈着另一种人生选择。”[13]——同样是人生选择,《人生》中高加林面对的是到底是被打回到农村人还是变身成为城里人的个人利益选择,一步走错就可能使整个人生道路都由不可逆转的岔道与错误选择而发生变道。而《如何是好》中许晶晶在工作尤其是婚恋上所作的选择,虽然也似乎带有“岔道”的性质,但已明显不是选错了就是农村人而不是城里人——这样的带有20世纪八十年代初时代性特征的人生道路指向。许晶晶在婚恋情感上的选择,既有符合现代独立知识青年女性个体价值追求的一面,又有或者说是更有不被物化、不随波逐流,作出更加符合自己对于理想爱情婚姻憧憬追求而且符合传统伦理道德价值观的一面。
    许晶晶在对于爱情理当属于当代知识青年的权利与自由,并将此作为个人价值、人生目标之一这一点上,与路遥《人生》中的黄亚萍是相通的,却明显不同于高加林将爱情与婚姻选择作为个人主义的人生目标,即把恋爱当作自己摇身变成城里人的工具。许晶晶在工作选择与爱情选择上,所表现出的对于爱情信念的坚持、遵循传统价值观在其内心中积淀而成的人生原则与行为准则等的内在导引,明显表现出与《人生》中青年人不同的人物意识与精神特质。路遥《人生》中人物的价值观,是20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初始阶段“‘向现代化进军’的历史意识的投影”;而阎真《如何是好》里人物的价值观,是新时代里“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意识的投影,其中更多体现与彰显出优秀文化传统在青年人的思想观念与潜意识里的继承、赓续与创新性发展的可能性。
    许晶晶在初恋男友章伟那里交出了身心,没有遵守母亲在耳边叮咛的女孩子的“喜”(贞洁)不能轻易“给抓去”(交出)、“得留着”(必须交给结婚对象之意)的教导,那是因为许晶晶内心的单纯与对章伟感情上的信任。在与章伟分手之后,无论她在找工作、职场中被男性如何地以工作机会或者物质条件来引诱,许晶晶始终坚守自己的内心,再未交出自己,直到后来将身心一并交给了所嫁的结婚对象叶能。小说故事开始不久,受到保研失败沉重的打击,许晶晶本应该休整一年半载、至少舔舐一下伤口,“心灵的更深处有一个声音提醒我,喘口气,休整一下,别人行,我不行。”[14]找工作伊始,许晶晶请南方电网负责招人的小伙子吃饭,想获得一份可能的工作机会,得到的却是没有人脉根本没机会的讯息,饭后她拒绝了男人“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的邀约。许晶晶还拒绝了突然冒出来的富二代男同学李亦明以当女朋友与结婚换取给她工作机会的提议,这在妹妹许盈盈以及许晶晶父母看来本都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婚姻选择。此后许晶晶在麓城经视台做栏目,拒绝了范哥的“职场潜规则”,只能终止在电视台的实习,也意味着失去了进入电视台工作的可能性。
    在打算追寻章伟去古阳工作与生活、却被章伟背叛感情与“被分手”之后,许晶晶痛苦异常,对班导师吴老师发出灵魂之问:“谁想得到一点什么,就肯定要有相应的付出。这就是交换吧?我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跟世界交换?”吴老师给出了这样的导引:“有些机会,就在眼前,你也不能要,你要了,你就不是你自己了。”“无论沉入怎样的困境,心里还是要有光明。”[15]在许晶晶签了民营教培机构优博之后,先后拒绝了小鹏父亲彭先生进一步发展两人关系的提议、刘老板包养自己的提议……在章伟之后,许晶晶自律了七年等来了各方面条件也并不高的叶能。许晶晶在内心独白中自述自己不可能逢场作戏,“对我来说,心灵的归宿是最重要的……我跟着自己的内心走,我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傻的事情”;许晶晶自忖李亦明、刘老板、彭先生等人是能帮自己,但“我付不出那个代价,放弃了。这种经历让我知道了,我唯一能付出的代价,就是我自己。”[16]于是,许晶晶在所有需要付出自己对于爱情、人生信念守持的原则时,都选择了不交出自己、不丢失对信念与原则的守持。
    身处根本不会有人帮一把自己与叶能的环境,许晶晶选择了自立自强、坚持不懈地努力,不放弃任何可能的机会。无计可施当中,许晶晶敦促叶能、陪叶能去找他几年未曾联系的导师胡教授,恳求导师帮叶能介绍一份工作。第一次拜访未果后,许晶晶不顾叶能的反对、当着叶能的面给胡教授打通电话,胡教授明显带有推诿性质地说:“别的事情找我,我肯定没问题,工作的事……”许晶晶机敏作答:“那明年您招不招博士呢?让叶能试一下吧!”[17]这明显是给胡教授出了更大的难题。这招果然奏效,胡教授很快就给叶能介绍了一份较为合适的工作。这其中,许晶晶作为一名青年女性所表现出的坚持不懈、坚韧不拔与顽强的意志力,是令人感佩的。她心中所想的,无非是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不能“又是一个叶能,一个许晶晶”,把父母亲(叶能与自己)的命运又传承下去。许晶晶在房地产公司做中介时,其实也是靠工作中始终有着对于传统价值观里做人做事信念的守持,逐渐取得较好的业绩并被总公司的校友令总赏识、调至了总公司。能得到令总赏识与这个难得的工作机会,其中有一个关键环节:令总来公司视察时,发现其他人都是只要能赚取人头费、会把客户往其他公司拉,只有许晶晶只往自己的公司介绍客户。也正是这样的做人做事有信念有守持的许晶晶,才会在银帆小区唐先生家石膏板掉下来差点砸到人,业主要求几万块的赔偿否则媒体曝光,而公司因已超保修期的规定坚决不赔偿时,面对双方僵持、剑拔弩张,业主唐先生明显要不罢休的态势,许晶晶悄悄请唐先生吃饭并提出自掏腰包赔偿唐先生。唐先生才明白她是由于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工作机会而甘愿自费为公司解决这个麻烦。正是出于对一路都是碰壁撞墙、脸是肿的、一身也都是瘀青这样人生经历的共情,唐先生接受了许晶晶所言的为他修好房子的提议而且婉拒了她的自费赔偿请求。这个生动的小故事,其启示却是发人深省的,就如许晶晶对唐先生言:“再难也要迈过去吧。实在过不去,那也得挣扎一下,不挣扎怎么对得起将来的自己?”“躺下有一万条理由,挣扎只有一条理由,那就是要给将来的自己一个交代,失败了也是一个交代。”[18]
    对于《如何是好》为何选择许晶晶这样一个角色人设的女性人物作为小说的第一主角?甚至可以说,为何是选定了人设为许晶晶的人物作为小说主人公,“《如何是好》就注定了是一部会在广大年轻读者中引起广泛共鸣的小说”?[19]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晶晶与其丈夫叶能及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形象,都是跟“麓城”这个大城市捆绑在一起的。许晶晶们的人生经历,也是麓城这个大城市发展的小小缩影。“麓城”现实指涉着长沙(或者类似长沙的省会城市,由于小说虚构性的要求,作家阎真采用“麓城”指代长沙,以“麓城师大”来指代许晶晶的母校湖南师范大学),小说所写的许晶晶毕业前和毕业后这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恰恰就是麓城(长沙)由大城市向特大城市迈进的十年,这十年里城市人口由七百万增加到一千多万,所增加的人口中高学历人才占比较高,而“非985高校毕业的许晶晶要想按照她理想的那样发展有多难就可想而知了”[20]。这恰好也佐证了《如何是好》中的人物及人物身上所反映的历史意识的投影,都是跟时代密切相关的,与20世纪八十年代初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及其所承载的历史意识投影、时代投影等相较,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变化的本身及对这些变化的真实记录与深入刻写,正是《如何是好》何以成为兼具时代意义、社会意义与文学价值的作品,及作为书写新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重要作品的意义与价值之所在。
    
    阎真《如何是好》一经面世,就被评价为又是一部“不炫技”的小说。如果是从小说在创作技法上没有故弄玄虚、没有采取先锋性叙事技巧、并未搞什么叙事圈套或者迷宫式叙事结构、也并未对现实生活作过于抽象和魔幻式的书写与表达等角度而言,那么,《如何是好》在创作手法上面的确是不炫技的。但这并不妨碍《如何是好》聚焦许晶晶毕业前夕到工作十年这十一二年重要的时间段,对许晶晶本人及其关联的人物与社会生活、对麓城及其所关联的城镇地方等所展开的社会生活画卷,予以近乎百科全书式的悉心描摹与细致展现。
    《如何是好》作为高校知识分子写作的力作、瞩目新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的作品,其在现实主义题材的典型特征尤其是在现实主义打开方式上,所呈现的新的创作面向与新的艺术维度,本身就是需要引起重点关注与研究的方面。从叙事时间、叙事结构与故事序列来看,整部小说基本遵循线性时间顺序叙事。仅仅在小说开头的叙事中,由许晶晶回忆性叙述插叙与补叙了她与章伟的恋情。插叙与补叙之后,很快就转入了正常的线性时间顺序的叙事。章伟毕业后选择不告而别、托同学把许晶晶的物品送回给她,给了才刚刚要迈向社会的许晶晶重重的现实一击。而当许晶晶保研失败、找工作不顺,情感与理智的综合考量之下,打算追寻章伟去古阳工作与生活之时,不料章伟竟然突然现身校园阻止她前往古阳,两人以分手告终。许晶晶与章伟的情感叙事这条叙事线完整闭合、叙事完成之后,整部小说就基本上不再有明显的插叙与补叙。
    围绕许晶晶及其家庭成员以及次第登台与谢幕的各行各业的人物,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新时代社会人物群像。围绕他们这些人与事,小说向读者提供了一个近乎百科全书式的社会生活的画卷。围绕许晶晶的父亲母亲,可以看到高加林同代人大半辈子的挣扎、不屈,为了子女任劳任怨。父亲从事跑运输拉货工作,还曾因送桃子进麓城撞坏了指示灯,车与货物全部被扣,须交两万五千元罚款。这将社会各种行当里跑大货车运输的人的现实生活真实地反映了出来。而许盈盈顾念姐姐经济困难,自己替父亲交了全部罚款,也顺带牵出了许盈盈是靠假扮婚恋介绍所给男会员介绍的“女友”来挣钱的情节。像推销啤酒等的工作许盈盈也做过,姐姐看不上的李亦明,许盈盈却是求之不得,只不过她没念过什么书,李亦明的父母亲相不中她。许盈盈最后选择了一个大自己不少岁的陶雷,反而过上了比姐姐经济富足得多的生活。围绕许晶晶在学校保研失败,小说中还牵出了一幅大学生态图,其中有勾心斗角害她失掉保研名额的同学与班导师吴老师,及叶能的导师胡教授等人物故事。围绕许晶晶找工作、不停地更换工作,分别展示了大学招聘会、南方电网这样的香饽饽单位以及普通学校招聘甚至是民营公司等所构成的社会世相一角。通过许晶晶在麓城经视台实习的经历,描画了电视台节目制作、人际关系以及其制作的节目所反映出的社会生活真实面相。许晶晶签约民营教培机构优博,将曾经在中国社会发展中不可忽视的民营教培机构的运营机制、人事百态等悉数展现了出来。许晶晶在优博工作时认识的彭先生、小鹏一家的故事,又将出国潮中的世态人心予以展现。考公的艰难与遭遇失败,是许晶晶及其同代人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许晶晶考公间隙,外出游玩放松认识的“比熊”,是个好与人打赌、专门猎取女孩子感情身体的玩世不恭的男子,他所代表的也是社会生活一隅的人物以及人生。在优博办不下去、学而思未录取自己、考公又失败的情况下,许晶晶相信网上招聘,只身前往海南、进了一个通过打电话骗当事人办银行卡寄到指定地方去的公司,好不容易才在妹妹打电话谎称父亲病危住进ICU的情况下逃离——这段小说叙事,真实而且部分地反映了曾经存在且危害极重的电信诈骗这一社会现象。通过许晶晶好不容易进了地方国营性质的房地产公司做房地产中介的经历与故事,将房地产公司的运营流程与人际人事等作了近乎写实主义的书写,借小说文本保留了一份珍贵的社会史、生活史资料。甚至在许晶晶感情与婚姻都没有着落的时候,好友秦芳及其丈夫小吕带她去的麓城公园相亲角,都成为反映社会生活的一帧生态图,文学书写的价值之外,还具有社会学的意义与价值,是文学为未来人、为文学史所留下的一份宝贵资料。
    《如何是好》所体现的书写方式与精神品相,符合阎真一直坚持的创作原则:“我写小说的特点是贴地而行,生活是什么样子我就怎么写。”[21]对小说主要人物及其相关的人物、事件与社会生活等,作近乎百科全书式的刻写与表现,这是《如何是好》作为新时代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所表现出的优秀精神品质。《如何是好》貌似“不炫技”,却在现实主义的打开方式上,既有对现实人生与社会生活近乎写实主义甚至自然主义般的可谓“穷形尽相”的描摹,又在创作手法与小说叙事上表现出无可掩蔽、无可替代的创新性,即采取异性别(女性)的第一人称“我”叙事、采用人物有限视角叙事,且在心理现实主义层面呈现出无比丰赡的维度。极难驾驭又极具难度的叙事手法,与小说平实朴素的叙事调性,看似矛盾却又水乳交融在了一起。[22]
    为什么说《如何是好》所采取的异性别(女性)第一人称“我”叙事,是巨大的叙事创新呢?考察自中国现代白话小说以来的文学史,不难发现,能够写好用好第一人称叙事已经颇具难度,更不要说采取异性别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五四时期,不仅鲁迅的短篇小说常常采取第一人称叙事,像郁达夫“自叙传”式小说更是典型的第一人称叙事作品,因第一人称叙事最为适合表达五四作家亟需宣泄主观心理的诉求,在叙事人称上,也最为适合“内心独白式”小说或者带有作家个人生活影子的小说。“十七年”时期的小说,即使出现第一人称叙事,“我”也是更像一个“说书人”,带有全知叙事的性质。除了五四时期,文学史上再次出现较多的第一人称叙事,是20世纪八十年代尤其是先锋派文学兴起的1985年及前后几年。故此,有研究者认为,20世纪八十年代文学中的第一人称叙述,有着“探寻历史真实、宣泄个人私情、审视乡土故地三个主要作用”,以及“其精神内核和形式表征都与五四新文化精神遥相呼应”[23]。说到底,八十年代的第一人称叙事,作家常常是要借人物的内心独白来直抒作家自己的胸臆,通过第一人称表达人的内心世界、凸显创作主体内心的丰富性。第一人称叙述非常适合作家借人物内心独白表达自己心声,从而为当时的很多作家所青睐。而包括韩少功、莫言、苏童等名作家在内的众多先锋派作家采取第一人称叙述,“不但使得讲述者游戏般地讲述自己经历过的往事,甚至还‘故弄玄虚’地向读者诉说故事发生的不同可能性,以展示心灵的复杂程度”[24]。其实,这些小说所采取的,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采取人物视点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充其量是披了第一人称叙述外衣的作家创作主体的“内心独白式”叙述,或者是小说仅仅将第一人称“我”作为一个易于协助作家主体完成“叙事游戏”的讲述者来使用。
    由这样的文学史脉络来看,阎真《如何是好》所采取的异性别(女主人公许晶晶)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其实是这部小说所作的巨大的叙事创新。在《如何是好》里,“我”既不是缺乏人物角色融入的“说书人”身份,也不是作家创作主体用来宣泄主观心理、内心独白的“工具人”,更不是为了方便叙述人如游戏一般讲述故事的“傀儡人”。阎真在《如何是好》中,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称叙事,意即不仅完全采用人物有限视角的叙事方式,而且还要大量地运用(摹写)“我”与小说中不同人物的对话(即对人物“原话”的摹写)来进行叙事,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说中人物对话难写几成共识,因任何明显掺入作家主体心理、主观意识的对话,都会被细心的读者感受到、剔除出来,而凡如此所导致的后果就是作品以及故事叙述的艺术真实性会大打折扣。《如何是好》所面对并予以成功解决的最大的叙事挑战,即作家几乎完全祛除了自己身为长辈男性学者和授业教授的主观心理、情绪与意识等,只采用青年女性许晶晶“我”的人物视点,即“我”身上只有符合许晶晶这个人物的身份角色的思维心理、世界观、价值观、兴趣爱好等。以下阅读接受体验,或可检验阎真所作异性别第一人称叙事的叙事效果:读者阅读《如何是好》,几乎完全被许晶晶的情绪、心理所牵引,被其所困之事所感染,读者只能看到许晶晶所看到的和所感知到的东西。由此产生的小说阅读代入感也很强,阅读者很容易深陷小说情境里与许晶晶同喜同悲同思与共忧愁,而且闪烁在许晶晶心灵世界里的那些所思所想,也因其“真实”而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与反思。
    将阎真《如何是好》放置在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高校知识分子写作的流脉中来看,《如何是好》所反映出的创作新面向,格外具有思考及研究的价值与意义。更确切地说,是高校从事教职的学者、教授所从事的小说创作(而非近年普遍流行的知名作家入职高校成为教授之后的创作),在突破高校知识分子题材写作与突破高校知识分子写作往往被纪实化、新闻化的表层化写作所拘囿等方面[25],都有成功的突破与破圈之举。脱离纪实化、新闻化的表层化写作模式,往生活的深度挖掘,在对新时代青年人成长叙事的书写中,作家阎真将其一向擅长的“心理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发挥到了极致。
    研究当代小说就会发现,作家们似乎越来越不敢使用传统的心理描写手法,心理描写是很难写好与写成功的。而余华的《活着》之所以能够成为其创作发生重大叙事转型与当代文学转型的重要标识,重要原因便是余华在《活着》当中舍弃了传统的心理描写,体现出“由‘心理性’人物观到‘功能性’人物观的叙事演变”[26]。发生这样的叙事转变,与其对于文学的理解与认知是有着一致性的。余华在对福克纳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作出分析后,得出结论称他们在“当书中的人物被推向某些疯狂和近似于疯狂的境地时,他们都会立刻放弃心理描写的尝试”[27]。他还声称他心中盘据已久的认识:“那就是心理描写的不可靠”“尤其是当人物面临突如其来的幸福和意想不到的困境时”“因为内心在丰富的时候是无法表达的”[28]。
    但是,文学创作与作家都是具有无比的丰富性的,不是作为单一维度而存在的。在《如何是好》当中,作家阎真成功解决了心理描写的难题。小说不仅采用了异性别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而且可将女性角色许晶晶心理活动与场景、情境描写及故事讲述、情节发展等融为一体,而且这些心理描写、内心独白还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心理活动,往往是与现实生活和现实情境密不可分、有机交融,从而将“心理现实主义”的丰赡维度展现得淋漓尽致。以第31叙事小节为例:
    水果刀在灯光下发亮,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我盯着这把刀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有一种期待。宿舍里很安静,这让我的期待更加强烈起来。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我右手慢慢移过去……手在水果刀的旁边停顿了一下,又惊恐地缩回来。反复几次……“你想干什么?”我轻声问自己。摇了摇头,在心里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把刀横着贴在左手的手背上,感到了那种带有凉意的快感。我把刀立起来,刀刃在手腕上来回刮了几下……我把刀刃立在手腕上,停住了。我想象着,只要这么轻轻一拉……那会不会是灯光下的美丽景象?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这种幻觉推动着一种快意的期待。如果我倒在血泊之中,第一个发现的同学会发出怎样的惊叫?……这样想着,我把刀在手腕上摩擦了一下,放下了……这样想着,我猛然站起来,快步走出宿舍。出了门我舒了一口气,我终于成功地逃离了那把水果刀。下了楼我漫步无目的地走着,刚下晚课的学生潮水一样涌来……我逆流而行……[29]
    许晶晶经历保研失败、找工作受挫、章伟背叛等重重打击之后,小说叙述人采取许晶晶“我”的视角,叙述自己面对水果刀浮想联翩,想象着用它轻轻一拉会出现的景象,甚至以产生幻觉的叙述方式,将真划了之后的景象作了具象描画,还把如果自己真自杀后会发生的情景作了细致描写,甚至还把刀在手腕上摩擦了一下,但放下刀、猛地站起的“我”迅即离开宿舍后,不仅成功地逃离了那把水果刀,而且告别了过去的自己,再度汇入现实生活的潮水当中。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30]。他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共同塑造出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创新性”[31]。有责任感的、关注现实的作家,总是自觉肩负起时代与人民赋予他的责任。通过书写新时代青年人的成长叙事,对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品质,《如何是好》及其中的人物都有着自觉的承当与坚持。《如何是好》既几乎写尽了“当下年轻人的困顿与坚持”,又写出了年轻人于困顿与坚持中对于中华民族优秀品质的坚守、秉持与自觉传承。人物、故事同作品一起,对于优秀文化传统继承、赓续有着自觉承当,共同肩负起“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32]的历史要求。
    作家阎真的《如何是好》作为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对于现实主义在新时代里如何获得创新性发展,作了孜孜不倦的艺术探索与创新性尝试,这对于高校知识分子写作未来的路径选择、现实主义题材时代精品力作的创制,以及如何书写新时代青年人的成长叙事作品等方面,无疑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性意义与价值。
    
    注 释:
    [1]张清华:《“传统潜结构”与红色叙事的文学性问题》,《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
    [2]周新民:《〈人生〉与“80年代”文学的历史叙述》,《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
    [3]参见邱晓丹:《论王朔现象与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转向——兼论当代文学与影视关系之变迁》,《文学评论》2022年第5期。
    [4]邱晓丹:《论王朔现象与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转向——兼论当代文学与影视关系之变迁》,《文学评论》2022年第5期。
    [5]参见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二版),第240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6]参见周新民:《〈人生〉与“80年代”文学的历史叙述》,《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
    [7]阎真:《如何是好》,第152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
    [8][9][10]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33、78-79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11]张志忠:《有待展开的当代文学可能性——以〈波动〉、〈公开的情书〉和〈晚霞消失的时候〉为例》,《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
    [12][13][14][15][16]][17][18]阎真:《如何是好》,第175、293、59、136-137、320-321、329、349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
    [19][20][21]参见《阎真:〈如何是好〉写的是当下年轻人的成长》,《潇湘晨报》2022年10月30日。
    [22]参见刘艳:《高校知识分子写作的力作与创作新面向——评阎真长篇小说〈如何是好〉》,《中国图书评论》2023年第9期。
    [23][24]尹林:《论20世纪80年代中国小说叙事人称的嬗变》,《文学评论》2023年第3期。
    [25]参见王姝:《转型社会与高校知识分子题材创作》,《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
    [26]参见刘艳:《心理描写的嬗变:由“心理性”人物观到“功能性”人物观的叙事演变——以余华〈活着〉为例》,《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27][28]余华:《内心之死》,《我能否相信自己:余华随笔选》,第33、40页,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
    [29]阎真:《如何是好》,第140-141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
    [30][31][32]《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人民日报》2023年6月3日。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