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梦幻般纯情的想象里读完了红柯的小说《生命树》，恍有被携去仙园之感。大戈壁的空气里含着冒着丝丝热气的牛粪的气息，土豆的味道，各种土豆的味道。沙土中孕育出一股子力量强大的激流。让我想起了海德格尔的一句话：“人被允许抽身而出，透过艰辛，仰望神明，又将人带回大地，使人属于大地，并因此使他安居。”
这是一部内容和形式都非常独特的小说，充满创造力，制作精良，品质高尚，尽管书中的神话我们似曾相识，尽管书中的故事并不是惊世骇俗，但他们完美融合起来的意义却是全新的，比如那具有神力的大洋芋，比如那头勤劳的牛的宿命。阅读的时候充满了发现，新颖的欣赏快感。
这些故事都是从茫茫戈壁开始的，蕴含了一些太阳的热烈，在一个我不曾涉足的，想象中生命颓废的地方，作家却唤醒了大自然沉睡的梦境和人最大的生命活力，没有一丝萎靡。戈壁的风遮蔽不了颤抖的花蕊。不管是流传千年的神话故事，还是现实的社会人生，作家要表达的终极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对爱和美的执着追求，对生命的赞美！
1
这部作品写树，写女人，写生命。树不是大地上的树，而是一棵从地心长出来的树；女人不是萝莉、御姐、花痴，不是白富美，女汉子，白骨精，没有香车宝马，锦衣华服，而是生活在边疆对生命充满崇敬的女人。作家以天地自然为幕布，以神话传说为映射，也以满腔敬意展开一副女人与生命的画卷。
马燕红：青葱年华的女孩回家路上拐角黑暗处发生了人生转折和黑暗。一场噩梦。马燕红有了身孕。漆黑的夜晚，父亲带她离开乌苏县城到戈壁附近的小村庄休养，打算再考学。马红艳用寂静无声的翅膀飞翔，终于飞出了暗夜。女孩帮女主人挤牛奶，收洋芋。清清的河水亮堂堂，女孩开始了劳动中的歌唱。半年后她和村里叫王怀礼的小伙子结了婚，小两口养牛羊，种洋芋，经营蔬菜生意。他们家的牛吃了灵芝草长了牛黄，丈夫因不愿以神牛牛黄牟利而背被恶徒打死。她的顽强、坚韧、勤劳，让生命沉淀为一泓清泉。
王蓝蓝：美貌如花，被男孩追捧的她因马燕红事件不再相信年轻的爱情，嫁给成熟且长于预测的陈辉，她的爱情剪裁了青涩生长的过程，陈辉过于发达的心智为迎合喜好调整自己的状态，失去正常人的喜怒哀乐，给王蓝蓝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和压力，王蓝蓝选择了离家出走，夫妻分离。王蓝蓝是欢快流淌的小溪，投奔陈辉的激流漩涡，跳滩越涧，终又回归到自己原始的生命轨道。一腔激情迷惘，将得又止，长保芳馨。
徐莉莉：因马红艳事件影响将自己关进了小说世界，工作后不断追求事业高度，被忽视了的丈夫杜玉浦抑郁而死。如果说是同伴的灾祸在记忆里留下悲哀，那么丈夫的死亡则把记忆全部毁灭。徐莉莉在杜玉浦死后不再看小说，才开始真正走进杜玉浦的生活，她却再也没有机会。徐莉莉的世界像是鱼的世界。鱼儿一样沉静，游在自己的水域。
李爱琴：一个坚强，乐观的农妇，平凡、真挚、炽热的爱情。即使遭遇困境也义无反顾。她像乡村的涝池，温情、朴素，守望着亲爱的人，但她纯洁的爱却像傍近旷野的大海一样宽阔，即使在分开的时候。那样的感情单纯，含蓄而又明确有力，透露出坚韧的力量。这样的爱情不依赖巧合或者情绪突变。相信他们重逢的日子，幸福的情绪也一定会冉冉升起，只有那些找到真实自己，并同永恒融合的人才感能受到这样的幸福。这世间有爱情，有绝世风景，怀疑，或许只因为你不曾遇见。
女儿、妻子、母亲，农妇和知识分子。这些平凡倔强的女子都是顽强绽放在戈壁滩上花儿。柔弱的花枝在风中不停地弯腰，晃动。那在风中闭拢的心房却总向着心爱的那一只蜜蜂开放。
马来新，牛禄喜，如他们的姓氏一样勤劳，顽强。马来新的掌上明珠遭遇噩梦，老牛舐犊，感人至深。哪怕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洋芋，都唱着歌。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牛禄喜忍痛割爱离婚回乡照顾亲娘，却被兄弟手足欺骗。作为男人，他们担起了生命的责任，让炽烈的信念去付诸实践，哪怕结果强差人意。这样勤劳的生命是长久的。
遥远年代的邈古被阳光照射的时候仿佛就在眼前，而眼前的事又仿佛很远。语言描述不出他们歌声里的辛劳。远方在召唤，眷念在燃烧，生命的力量和洋芋、青草、牛粪、一起铸成了一条小道通向远方。对女儿的呵护，对亲娘的孝顺，对妻子的深情，他们那么虔诚，仿佛那一双赤诚的牛的眼睛。劳累带来一天愉快的睡眠。
2
“ 地球是一只长翅膀的鸟，栖居在生命树上。大地上最高的不是山，是树。”
读着这样的句子，便觉进入佳境，有美丽的图画浮现在眼前。看看吧！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奶歌悠悠飘荡。在那遥远的地方，神牛、神龟、生命树、生命树上的少女都充满了灵性和神奇的力量。牛可以用眼神和孩子交流，驴的眼睛让徐莉莉看见了杜玉浦的人生，马来新的大洋芋能治病，牛死后长成了生命树，生命树需要用大洋芋来养育，马亮亮和女鬼约会 ——神话走近现实生活。所有的动物、植物、幽微的生灵，奇幻莫测的自然伟力和人在一起，对人性进行了一次深刻反思。生命的精神，生命的灵性让人崇拜。独特感人的事物，珍贵的情感，美好的心灵还有深刻的思想。我宁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我们可以感到，神话偏重表述思想，现实可视的生活镜像却未必能直白凸显思想。作者把各自独立的神话故事和现实生活镜头对接，密切关联、相互印证、相互充实、也相互引申和深化。绘声绘色的描述让神话和现实超越各自局限，人神合一，构成了广阔的自由联想空间，带给人赏心悦目，丰盈饱满的艺术享受，掩卷赞叹：人类的精神多么浩瀚，生命的意蕴多么神奇！
我一直在想，生命树到底是怎样一棵树？
一定是阳光明亮的地方，花枝为蜜蜂存储佳酿。空气暖和温馨，阳光散发温热的力量。香尘雾绡，高歌，低吟，怦然心动。昆虫在夜里鸣唱，鸟儿的歌声叫醒第一缕阳光。睁开眼睛，万物都在阳光照耀下欢欣鼓舞。这生命树一定是鸟的天堂，鸟儿用声音创造出一种和谐的光芒，用内心的热情欢迎新生的太阳。枝叶轻轻作响。鸟儿的翅膀浸染着阳光四处翱翔。早上礼赞朝阳，向晚欣赏霞光。生命树看到阳光的时间更长。阳光意味着安全，歌声代表着欢畅。生命树上的阳光使困扰灵魂的骚乱逃遁得无影无踪。无论对人类还是对动物，都是安详、和平、静穆的微笑，大自然坦诚，公平，无恙。这一切，都因为生命树下有神牛不竭的力量。
人类群居宴处，已无防御之苦，也不了解旷野的艰辛恐惧。生命树同样要遭受磨难。风雨侵袭，鸟儿守着树叶保护自己弱不禁风的穷家，历尽艰辛。一片精神的漆黑中隐藏着危险，令人惊骇。生命树上的叶子，郁郁蓊蓊，密密繁繁，经历风刀霜剑，会不会灿黄如菊，艳红如酒？白天或者夜晚，枝叶唱着动听的歌谣尽力向上。每一片叶子之间都有深厚的感情，风吹日晒，雨淋霜冻，一片片树叶也会彼此帮忙，一种坚持的力量，让夜晚不再这么冷、这么黑、这么长。
人就是这一片叶子，各种动物也是，各种植物也是，所有时间里的生物都是生命树上的叶子。在阳光里舞蹈歌唱，在风雨黑夜孤独悲伤。每个小小的生命都代表着巨大的能量，每个生命的存在仿佛都是某种天设。生命只有一季，渺小、纤弱，短暂的过客，却已是宇宙的一部分，永恒的一部分。这世间有光有暗，有海有地，有善有恶，有男有女。生命树带来永恒的生命，神性的恩典，让人性和良心扼住欲望与丑恶的喉管。未知的情愫，冥冥牵引。生命树永不消逝，消亡又复活，生生不息，庄严而慈悲。代表生命力量的生命树一定也能分辨善恶，因为她是从神牛身上长出来的。
生命树本身就是天地自然的孩子，浩渺的天空是她的父亲，苍茫的大地是她的母亲。生命树能看到我们的来路，寻找我们的去路。让人心归零到大自然的孩子，放下一切，也原谅自己。神奇的传说史诗般美丽，唤起了人对生命的崇拜和珍爱。一幅幅自然健康的生命图景，有疼痛、有残缺、有伤感，依然有温暖让人安慰，人还是人，情依然在，虽有伤痛。人的心理承受力不断强化。清澈透明的语言世界中，生命不会麻木，幸福静止如飞。
这样宏阔的幕布，人与自然界的精神融为一体，可是这种生命和谐是否只能存在于审美之中？这种主动的审美和生命感觉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对抗和解中，又能抵挡多少血雨腥风？
广漠荒寒，自由奔放，生存资源匮乏，生息在此，人们顺天应命又充满斗争。流云卷月，风袭黄沙，废弛古城，人们改造自然，也改变着自己的心性。从崇拜自然到崇拜物质，再呼唤回归自然，是自我解放还是新的藩篱或者逃遁现实？神话就也就是人类的童话。童话是否能在现实中找到某种印证和确认？故事中的神话就像武侠影片中的武术特效，让人恍觉虚幻生硬。作家的真诚足以让人获得心灵的净化和解脱，但不能确定这就是抵达幸福和自由通途。虽说苦难是心境所造，现实却有年轻女子因为赤贫陷入极度绝望，杀死自己亲生的四个孩子，辣手摧花，然后自尽，又怎能说苦难只是心境所造？
沙漠中的溪流滋润枯竭的心灵荒漠可以暂缓干渴，可是人类心灵和精神世界的情感和美感出口，还要更多的人去寻找，永恒探索。
4
喜欢小说中的自然之声，劝奶歌，像是母亲的摇篮曲，像是一条流淌着生命之水的河流。还喜欢作家笔下的洋芋，充满了灵性。
喜欢一句话：“要真心实意去爱一个姑娘，持久的永恒的爱下去，就像泉水变成溪流，溪流变成大和，大河汇入大海，就要这样子爱，把姑娘爱成妻子，毫不松懈的爱下去，到了大海，到了海洋的中心也不能松懈，海洋不是结束，海洋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
无愧于心，无愧于人。大漠、土豆、葵花、野花、牛、羊、河流、男人、女人。生活不易，磨难不断，但依旧活得精彩。
这些真实生活的人纯净可爱，这些神秘莫测的故事意味深长。这样的组合给读者一种强大的冲击力。充满思想的奇妙世界让人喜欢。男人和女人都是明亮饱满。爱情也纯洁。有损伤，但没畸形。精神的独立向上给人力量。生命热情，爱情庄重。生命的起源与成长伴随着爱的光芒，这是一种褒奖。生命树汇聚了一泓清澈的生命热情，我希望这一切能为每一个心中有爱的人享有。
（作者赵玲萍 著有散文集《看景》《麒麟游过的地方》陕西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