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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德海:《国王与抒情诗》,冰冷理性的幽暗“抒情”


    冰冷理性的幽暗“抒情”
    ——评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
    黄德海
    ——205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宇文往户意外去世。这是红色的信息核,不断在信息流里重复滚动出现。
    标准科幻开头。破折号隔断了现实。设置完备的信息王国。挤压变形的个性。被技术席卷的命运。被操控的自由意志。被精心设计的叛逆。被预谋的难忘爱情。你写下的每一行字,都是艰难心智的自由选择,最终,却宿命般抵达早已确定的终点。这梦魇一样的情境,是写作者冰冷理性的产物。科幻,可以有情感,但拒绝引起伤感的柔弱情感。抽去理性的顽韧筋脉,没有足够的承受度保证把虚构的世界——即便冷酷,当然会冷酷——建造完整,在关键处求助于柔弱的爱的奇迹,不妨远离科幻。
    这是他亲手插进去的那只枯梅,枝条与皮毫无二致。只是,黎普雷插进去时,那些梅花仍然只是骨朵,而且完全可以确定,它们在脆化成尘之前,也只能是骨朵。但现在,宇文往户去世的时候,它们是开放的。未必是那一刻开放的,但那一刻是开放的。
    悬疑。诡异的细节差。宇文往户为何突然决定弃世?他的弃世跟完备的信息王国有何关系?爱而不得?声名刺激?虚无袭来?对未来的绝望?对时代的无能为力?悬疑推进,每个结的解开,都伴随着思考的深入——对文学的,对人类的,对世界的,对已知的,对待探索的……庞大的信息帝国,人心灵的幅员,渐渐形成非对称的奇特映照。与任何出色的悬疑小说一样,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渐渐指向谜底。不同在于,这个谜底,深藏着写作者无数隐秘心思,或许对他,也是未知。
    “凡人如何不死?”重点其实不在“凡人”上面,而在“不死”上。你反转了问题,也就找到了答案——不应该追求个体生命的永在,而是要取消死亡对人类的意义。取消的途径就是将语言/文字从人类身上清除掉,帝国运作的根本目的,就是以重复的消耗清除掉语言/文字的抒情性,再配合记忆的规律,将绝大部分文字彻底从人类的记忆中抹去,只剩下一些简单的没有深度的,纯粹交往性的。
    反乌托邦。信息作为座架。帝国的庞大索求(兼容性专制)。平均值式的简化(民主的必然)。语言突起的全面抹平(更广泛交流的必须)。人类不死梦想的翻转性实现(属人自负引发的僭越)。试着推到极致——如何区分人与动物?如何区分人与植物?如何区分人与一块泥土?动物不死?植物不死?人可以如泥土般不死?看起来完美的世界,似乎把最重要的什么事情遗忘了。信息帝国的国王。《一九八四》里的老大哥。《楚门的世界》里的总导演。怪异的想象性比喻?巧妙的现实性隐喻?
    阅读、工作、交友、情感,都需要纳入国王设计的轨道。我负责的就是情感部分,我要给他带来终身难忘的情感,完整的,有萌芽、有发展、有高潮的情感。我们有心灵上的相知,有身体上的契合,有在一切事物上的默契。诗人需要的梦想的情感模式,都由我以一己之身提供、满足。当然,最重要的是告别,我需要以仪式化的祭祀性的死亡,把自己镌刻在宇文往户的记忆中,让他永难磨灭,被他永远吟唱。
    故事开启。思想历程。用考量。用语言。用行动。用颓丧。用压抑。用爆发。用自戕。用所有可能的方式。抵抗捆缚。抵抗窠臼。抵抗模式。抵抗规划。抵抗预测。如果,抵抗也是轨道,自由意志存于何方?所谓的自由意志,不过是轨道的复杂变形?这轨道是帝国,是本能,是潮流,是认同的倾向,是反抗的意志——未经邃密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反省检验,都可能是幻象。如何自我检验?自由意志真的可能?自由意志没有任何可能?问号,满载或超载的句号。
    抒情并不是情绪的泛滥,不是抒发个人感伤,抒情是对人类处境的深刻感知,并将这种感知传递出来,触动、感染其他人,宽广的抒情更可以在个人身上生发出一种幽暗的处境,无中生有情。
    抒情诗。招魂曲。低落的情绪。优雅的伤怀。潦草的姿态。抽象的爱恨。无端的恼怒。抒情,从来不是这些。蔓延心智的瞬间集中。散乱情志的刹那聚合。尚未被创造出的存在。从未被体验的情感。不曾被照亮的心理暗角。并非理性的退场,是理性与所有感知加速运作的产物。快到倏忽,人们忘记了酝酿过程。无中而生的有情,对准那个时代人类的普遍困境,人人翘首以盼的抒情之诗。
    探索。是答案。非答案。幽暗抒情置换了冰冷理性?冰冷理性吞噬了幽暗抒情?在小说里,在写作者心里,哪一个占了上风?
    现在,我们不浪费时间了。我们举行一个仪式,小小的倒计时仪式。倒计时结束,我希望听到你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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