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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筱强:属于自己的生命印记——读彭程散文集《在母语的屋檐下》


    与著名散文作家彭程先生神交久矣。记得六年前,我在次第翻阅了他早期的两本散文集《漂泊的屋顶》与《镜子和容貌》之后,集中细致地阅读了他的散文集《急管繁弦》 ,心有所感,写了一篇读后的文章,题目为《我读彭程》 ,以一己之管窥蠡测,借用孙犁先生的几句话,对他的散文风格作出了“有深厚的文学素养;有严紧沉潜的创作风度;有优美的无懈可击的文学语言”的断语。如今看来,此断语不仅无溢美谬赞之过,只有涵纳不周之瑕。
    之所以这样说,盖因近几年来,彭程先生以安静的步态、沉着的眼光,以及严于自我内视的审美尺度,于从容中又写出了诸多思想明晰、文字放达、诗意充沛、情感深沉的散文佳构,并结集为《在母语的屋檐下》 (线装书局2016年5月版) ,着实让我对他“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的创作态势与“橘柚垂华实”的丰硕成果极为感佩与钦敬,并不自禁地再次援笔为文,写下一些拉拉杂杂的读后之语,以表自己对美好文字的心灵呼应。
    读彭程的散文,你永远不会找到语意含混、叙述暧昧的句子,他每于行文中有所阐扬,有所倾吐,有所铺陈,必是明晰晓畅,辞达意解。这样的文章,词语溅落,其义朗然,没有思想的通透与坚定的人生哲学为根基,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不仅如此,我还惊讶于彭程先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与积累,他身上不竭的创作能量也在不断地增长,一如树木从土壤中吸收了丰富的养料那样。此中道理不在别的,而是他把自己的散文创作,完全视为了植根于人的心灵中的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植根于扎实思想沃土的闪着性灵之光的东西。因此,在那些思想显豁、斫金断玉的篇章中,他的一些抒写庶几有了格言甚至箴言的面貌。比如,在《瞬间的收藏》一文中,他对摄影术有着这样的概括性表述:“选择和舍弃,同步于拍摄的过程中。镜头对准了什么,同时也便将其他推开。 ”“无限性,是摄影最为本质的东西。 ”“镜头表达的世界,或者说体现出了一种辩证法:因为单纯而深刻,因为片段而完整。 ”在《苏东坡的旷达》一文中,他对苏轼的人生态度有着这样的精准定位:“既然不将生命和外在的境遇捆绑在一起,就会获得真正的心灵的自由。 ”“灵魂自身所拥有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能够适应外在的环境,而不为外部力量所左右,役使。一切艰难困厄都无奈他,他无往而不适。他成了自己生命的主人,而不是奴隶。 ”这些话语,既是对所写事物与人物的本质把握,又是作家自我人格与生命的跨时间与空间的体察与认同。换言之,与其说是作家在撰文臧否,不如说是夫子自道。
    日本作家萩原朔太郎尝言:“一般来说,只有诗性精神才是文字的本质。至少在气质上,倘不具备某种诗性,无论是小说家,还是戏剧家,断然是没有资格成为文学家的。 ”以我的浅见,这样的论断,甚至可以推而广之,适用于所有的艺术创造,当然包括文学创作的散文写作。窃以为,一篇散文的成功,或曰一篇随笔的传世,若将思想、文字、情感喻为珍珠,那么,使它们贯穿一脉的,必是恒久的诗意。只有以丰沛的诗意为线,才能够让粒粒珍珠在漫漶无界的时间隧道中,发出更为久远的光芒。在彭程先生的散文中,我们可随处撷取他诗意澎湃的句子,即使这句子是安静的,妥帖的,不动声色的,但我们依旧能够从中读出作家内心活泼泼的诗意在激荡,在暗涌,在热烈地推向阅读者的胸襟。这种阅读感受,一如他在阐释肖邦时所说的那样:“给人一种细腻、感伤、忧郁的印象。但外表柔弱的他,心灵中却燃烧着一团炽烈的火焰。 ”比如,在《在母语的屋檐下》一文中,他这样描摹语言的魅惑:“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美。它的质朴或深奥,明亮或幽暗,灵动或凝重,折射着这种语言所负载的文化的特质。在语言中安身立命的作家,无疑对这种美有着最敏锐的感知。 ”在《哈尼梯田》一文中,他近乎忘我地写道:“有韵律,有节奏,有色彩,哈尼梯田具备了音乐、图画和雕塑的充足元素。色彩是直观的,而节奏和韵律,则体现在万千梯级的递进和迂曲之间,体现在彼此的唱和与应答之中。需要在你静默的凝视中,才会慢慢地浮现出来,升腾起来,应和着连绵的松涛声,或者近处村寨里的一声鸡鸣。 ”在我看来,彭程先生肺腑中的诗意,皆缘于他对汉语写作的珍爱,对山河大美的珍爱,甚至可以更为广阔地说,是他有着对美好人间的珍爱,所以才心潮鼓荡,情难自抑,从骨骼里激越出书生内心深处的诗意。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谈论生命中的情感时说:“去了解、去观察、去倾听,这样你就会明智地说,最为灿烂的、最为高尚的、最珍贵的秘密都藏在情爱之美当中,它们又在爱中重放光彩,因为爱是世界上所有生物快乐的灵魂……”阅读彭程的散文,特别是那些关乎具体生活、具体人物、具体风物的散文,我们会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一同体验那种源于血液的深沉情感。这些不可稀释的情感,既引发于对华年消逝不复返的沦肌之痛,更多的,是在时间的滔滔巨浪中亲人离散与永别的浃髓之锥。这些贯注作家深情、体现作家情怀的篇什,既有《父母的房间》 《童年乡野》 ,亦有《返乡记》 《小周》为代表,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另外两篇。一是《远处的墓碑》 ,文中作家不无伤感地写道:“最让人难堪的,是必将会出现的一幕:这些前来祭奠他的亲人们,在难以确定的年月之后,也将一个接一个,次第消逝,不复存在。那时,如果墓碑还在,遗像犹存,那双眼睛所望见的,将会是一片虚空。我努力让自己的思绪,止步于这一道虚无的边界。 ”另一篇是《回乡四章》中的《祭墓》 ,作家细致描绘了岳父多年后返乡祭母时内心的波涛翻滚般的大痛:“多少个春夏秋冬,寒暑晨昏之间,他一定会多少次怀想千里之外的母亲,怀想几十年不曾见面也无法见面的母亲。个中滋味,那种牵挂、难过、无奈和悲哀,是怎样的状态,只有他内心中最清楚,别人无法测度。 ”说实话,当我读到这一节时,悲伤的眼泪不自禁地溢了出来。眼泪是什么?我想作为心存善良的、有着人之本性的我们,需要眼泪,就是为了避免我们的眼睛枯干。我们的眼睛不枯干,就证明着有如灯火的,人类至美的情感在我们的心头还没有熄灭。只要情感之灯火不灭,在这滚滚尘世,我们终究还是有救的。
    深沉而踏实的情感叙述,也正是我对彭程先生散文创作极为赞佩的一个主要方面。因为只有打动人心、触抵灵魂的深情之作,才是我们所最终需要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罗马尼亚诗人哲学家卢齐安·布加拉说,“各种原则都是乌托邦的略图” ,我想,在彭程先生的心里,他的“乌托邦的略图” ,一定是以情感的大幕作为绘制人生与文章的背景的。对此,我毫不怀疑。
    读完厚厚的一册《在母语的屋檐下》之后,我忽然想到,每一位真正作家的创作成长历程,都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天路历程” ,不能复制,也不可复制。也正因如此,每一位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形成了与他者完全不同风格的作家或艺术家,才能够视为找到了自己的创作的“天路” 。以彭程先生目前收获的创作成果来看,他已然听从自己的灵魂召唤,按照自己的心灵节拍,以自己“审慎而严谨的不屈之力” ,写出了只属于自己生命印记的一篇篇散文佳构。因而,我有理由相信,在顺流而下的岁月之水中,他正像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说的那样:“对我来说,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客观现实,在这个期间,我找到了自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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