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作《望春风》中,作家格非运用“手卷”形式的展合与回卷,在心理结构和叙述结构上完成小说创作。正向展合中,“我”与读者的情感氛围都是从宁静到失落的;反向回卷时,对“我”家庭源流的期待转化为对家园情怀的认识;叙述结构上的悬念、改观和念想,成为读者继续回卷阅读的动力。 壹 “手卷”的展合与回卷 中国画中有一种叫作“手卷”的特殊形式。欣赏“手卷”时,用两手横向来展合画卷,一手将画卷展开到作者明示或暗示的边界处,另一手将先前展开欣赏的那部分合起,在一展一合的操作中到达作者预先框定的范围,欣赏画作。“手卷”一般只有30到50厘米的高度,与总宽度形成鲜明对比。如《清明上河图》长528厘米,高度仅为24.8厘米,对比非常强烈。 芝加哥大学讲席教授巫鸿先生又称“手卷”为“移动的画面”。他强调在正序欣赏完“手卷”内容后,反向卷回“手卷”的过程。他认为此过程,不仅有回味,并可能由于最后一页的推动而形成一种新的阅读顺序。这种设计并非巧合,而是经过了“手卷”创作者的预设。 格非的小说《望春风》,少见地具有类似中国画“手卷”的安排方式。虽然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有几十个,部分人物的血缘关系历经四代,但故事基本都发生在儒里赵村“30到50厘米高”的一方天地。这符合“手卷”纵深的特点。 《望春风》不仅通过“手卷”的形式,给以正向的展合,在展合间把握每次读者视野所见的范围;小说家有意在结尾给出的信息,还给读者以反向回卷“手卷”的动力。在“手卷”的“正向展合”(作者操作)与“反向回卷”(读者操作)中,可以欣赏到各异的内容。反向回卷时,伴随着先前的疑问,文本的更深层次打开了,并使读者产生多次打开“手卷”去印证观点的诉求。 《望春风》“手卷”还与更多的场域形成互动,在文本之外,创造了作者自我认识、现代线性时间、读者碎片生活方面的回卷现象。 心理结构上的“手卷 (一)正向展合:从宁静到失落 “手卷”的展合中,画面由宁静的乡村景致向失落人物的画像过渡,表现了“我”心理上从期盼母亲到失去家园的变化,也描绘出了整个村子中家园的失落。 1.具有黏性和张力的宁静 格非的“手卷”首先有宁静美丽的乡村景致。从小说第一页开始,“我”和“父亲”就行走在苏南乡间土地上。格非是江苏丹徒人,《望春风》中故乡景色的描摹,简直信手拈来。苏南乡村湿冷的冬日、撩人的春风,被准确传递到读者眼前。读者与小说中的“我”同行,便于“手卷”收放间游走在画卷中。 与景色形成反差的是青少年“我”的糟糕处境。在儒里赵村,“我”常因没有母亲而受到嘲弄,从小在嫂子及一些村民的蔑视、欺凌中长大,又经受了父亲的自杀。虽然常有好心村民接济,到了婚龄的“我”,还是处于没有资格娶媳妇的地位。从读者眼中,应该说,“我”在村里的生活是不幸的。但在“我”的回忆中,这个并不“桃花源”的村庄里如此宁静美好,乃至成为“我”要守候一生的地方。 如何解释这样的矛盾?格非的个人情感固然影响到对景色描写的选择、家乡情感的取向,但更为重要的是,格非构造出的传统乡村具有黏性和张力,能够包容和消解苦痛,使景色成为情绪的表达。 首先,对幼年的“我”来说,乡村的景致陪伴了“我”和父亲的旧日时光,父子间其乐融融的画面被这里一草一木记录下来。乡村景致中父子的温馨回忆,对后来父母离世的“我”而言,尤为可贵。 其次,相对外面陌生变幻的世界,虽然并不极乐,儒里赵村是“我”熟悉的家。虽有现代的侵袭,幼小的“我”在亲密关系的保护和乡村安稳的成长环境中得到惬意、安适。即使“我”遭遇外来的伤害,人生内里的底色是平静的。这也与后来“我”的漂泊无依形成巨大反差。 再者,相较之后的“礼乐崩坏”,此时的儒里赵村尚存基本的道德,大部分村民以礼相待,还有好心的老福奶奶等人怜爱着“我”。因此,“我”在父亲自缢身亡的痛苦与恐惧下“仍然能够感觉到天地的清明、周正和庄严”。村里人虽然为各自私利明争暗斗,但基本持有“死者为大”的观念,对“孤儿”有同情之心。少年时代,这样的大环境抵御了嫂子等人对“我”的伤害。 传统乡村,用宁静的黏性与张力,包容了“我”青少年时代所受的伤害,牢牢吸引了“我”。乡村宁静景色的画面中,饱含着“我”宁静而略带哀愁的情绪。 2.时代中的变化,春风中的失落 村庄中一直有大时代的影子。1950年农会主席的推选,即暗示着乡村在被现代的生产方式与其背后的思想观念侵蚀。“手卷”展合间,变化陡然变快,八十年代中期,原本热闹的村庄变为无人之地,第四章“我”和春琴回到了儒里赵村,传统的底色又重现。然而,“我们”一瞬的美好依靠的是赵礼平资金链的断裂,是地产开发的暂停。这使得家园的脆弱更加清晰。“我们”是回不去的。 如果说小说中的物还剩下什么久远的,就是小说题目中的“春风”了。小说的倒数第二页,“我”望遍东南西北,“只有春风在那里吹着”。 小说中,春风与“我”的母亲有着莫大关系。首先,小时候,“我”梦见母亲的话语和面容,都被“四月的熏风给吹得没影了”。其次,我把从他人身上得到的每一点温暖,都编织到对母亲的想象中去。再者,老福奶奶和唐文宽跟“我”说,母亲会在春天回来。结果是,与母亲见面落空。 生母的决定如同春风的作用,将“我”强行移置到了新的空间。1977年,“我”告别矮墙上写有“八字宪法”标语的农村。被错置的“我”很快失去归属感。随着祖屋被占,“我跟家乡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络也被切断了”。春风中,我既望不到母亲,又望不到家乡。 作者不仅展合了“我”的流浪,更写整个村庄的瓦解。随着“手卷”展合,在每一幅通过“我”获得的“余闻”中可以发现,“我们”这群人都经历了这种失落。村民们被赵礼平从村庄上拔起,从此无根地漂泊离散。 春风中等待母亲的失落,不止发生在“我”身上,更发生在村里的“我们”,发生在现实的当下。在别人的时代中,“我们”被边缘化、排除出局、流离失所。在这个层面上,“母亲”、“春风”具有了象征意义。春风始终没有带来希望,流亡者在春风中期盼,在春风中失落。 (二)反向回卷:从个体到家园 “手卷”正向展合过程中有意给读者以错觉,让读者将文本期待放在“我”的家庭源流上。最后一章,才清楚意识到,情感的重点其实一直是在怀念家园,而非对个体历史的好奇。这种心理的转折,带来震撼。读者重新做情感的理解,开始回卷。通过回卷,“我”和《望春风》读者的家园,一同在精神世界中复苏。 1.从乱绪到豁然开朗 从“我”为读者“讲述”往事来看,《望春风》似乎是一本“我”的回忆录。这就涉及到“我”的来路,需要上溯到“我”的父亲和母亲。《望春风》中对二者的交代并不清晰,而是由读者不断猜测和梳理。 萨义德在《开始:意图与方法》中认为作品的“开始”带有确定的意图和方法。《望春风》的第一章第一节是父亲带着“我”去邻村“走差”,通过“算命”做成一件后来看来于己、于村都有利的事情。人物行走于作品,构建出儒里赵村的网络,但从效果来看,《望春风》“开始”的意图中,没有对“我”的“源流”的交代。而这也许正是作品“开始”中包含的一项意图。 回忆录的设置,及这些反复渲染的提示,引导读者对文本的发展方向产生预测,将接下来的故事预测想象为父亲、母亲的“源流”。父亲的自杀扑朔迷离;同样,母亲的离开原因和去向在第一、二章中呈众说纷纭、影影绰绰状。哪怕已开始阅读第三章第一节对母亲“章珠”过往的讲述,这样的思路仍然得到支持。“源流”的想象,还得到第三章部分村民历经四代血缘关系的支持。 将三、四章读完,才发现读者们追根溯源,“争渡,争渡,误入藕花深处”。小说是家园的回忆录,而非个人的回忆录;所关注的是儒里赵村这块家园,而非“我”的来路;心理上是对家园的怀念而非对个体历史的好奇。儒里赵村的人们活在了格非的“手卷”中。 2.家园的浩荡复苏 虽然新村庄只在精神中发生,“手卷”中描绘过村庄中的过往会重新展开。时间将会回来,母亲将会回来,温情和秩序将会重现。 《望春风》全书结尾处对村庄复苏的描绘,还将引导读者对自身经验和时代共有经验的调动。由于自发的对内心深处村庄的回应,读者心中自己的村庄也会一并复苏。“我”和《望春风》读者的家园,一同在现实世界中失落,在精神世界中复苏。读者情绪上,精神家园开始复苏,点点滴滴,细微而又宏阔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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