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洁的长篇小说《双桅船》颠覆了我既往的经验及寻常的阅读期待。这是一部让人读来绝不会产生似曾相识感受的作品，一部处处充满新意和创意的作品。作者文笔之雄健，视野之广阔，故事之精彩，让我暗自庆幸遇到了一部开创性的佳作。作品沉实厚重，缤纷繁复，丰盈自足，自成天地。作者精湛的艺术素养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均全然超乎我的阅读期待，从而带来重重惊喜。
小说讲述二战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在欧洲发生的两位来自美国的二战老兵及其相关家庭分别走上精神自赎之路的故事，在揭示他（她）们高贵灵魂的同时，从家族的兴衰和个人命运的沉浮中，展开波澜壮阔的战后欧洲社会生活的描写，展示出欧洲现代文明的进步和文学艺术生活，从而给人以深刻的人文启示和人性的启示。小说中文明信息非常丰富，文化视野十分广阔。其人物活动的空间除欧洲之外，还涉及美国甚至中国。书中除主体文字外，还涵括了大量书信、随记、诗歌甚至戏剧，有的地方读起来像小说，又像随笔，与主体文字十分匹配。总体上给人感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书卷气十足。
作品涉及二战，但作者力避正面写二战，而是大写特写战后之所思所见，包括对陆地和海底坟场的造访、拜谒，营造出一种不见硝烟滚滚、血肉横飞，但见“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艺术效果。这样的设置，为本书广阔的文明视野奠定了基础，再加上威廉妻子埃萨战后为拯救家庭名誉也走上自赎之路的描写，使得本书的文明色彩更添一层。同时，作者又将威廉创作的象征和平的戏剧《蓝鲸之歌》作为底垫和盘托出，恰恰暗合了序言中庄重的提问：“战争带来和平了吗？”，作者用心可谓良苦。
《双桅船》最有力度、最使人着迷的是对威廉、老鹰、天鹅三位二战大兵像大地一样广阔的胸襟、像大海一样深沉的情怀、像天空一样辽远的精神世界的描写。作者赋予了威廉海洋探索者和优秀作家的身份，赋予他形同手足的朋友兼战友多尼戏剧名角、天才舞蹈家的身份，赋予了因战伤致残的老鹰为视野辽阔、哲思深刻的作曲家身份。作者通过他们非凡的阅历、丰厚的学识和敏锐的良知，对人类所历的灾难进行独立的思考，哲学和宗教伦理的方面，均做到了殊途同归。
小说着力最多的是表现威廉的人格魅力。围绕威廉，小说设置了一个谜一般的故事，读来颇让人纠结、思索再三，即：威廉为何想方设法赎回自己出版多年的《双桅船》，不能赎回的则不动声色地使其成为残本，以致令人无法卒读？又为何，靠着老鹰的帮助，威廉不远千里运回破损已久的古老双桅船残体，然后竭尽所能恢复原状，置于自家庭院日夜守望？实体双桅船与图书《双桅船》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它们于威廉意味着什么？代表了什么？威廉为何一次次潜入楚克海底战地公墓巡视飞机和战舰的残骸，并关注海泥中的森森白骨？作为潜水高手，为何会葬身大海……联系到威廉的人格，我们只能这样认为，“威廉是个极其深刻且‘怀有远古的庄重和浪漫’之人”，饱经沧桑、禀赋英雄气质的威廉，在战后50年的余生中有一个梦，这是魂归大海之梦，是欲寻回战友多尼之梦，又是一个自我救赎之梦。需确认的是，与他肝胆相照的老鹰何尝没有这个梦，老鹰说过：“我们几个啊，到底是风吹鸟散，水葬尘埋。”“一直希望葬入太平洋的是我，是我！”至此，“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艺术效果轩然而出，三位美国二战老兵用自己的人格力量给予我们人性的启示，就是如此生动。
同时，小说语言浑然天成，读来有种雄峻和潇洒同在的感受。作者对语言运用可谓得心应手，无论小说、诗歌还是戏剧均如此，精确结实、充满张力。美言佳句比比皆是，简直到了随手可摘、目不暇接的境界。如作者写威廉所著《双桅船》残本的外观和内页：“原始的烟黄让硬朗的书封多了远古的质朴典雅，古色古香的典藏，内页纸质则稍软些，文字方阵之外的空白处、甚至书脊凹陷处的缝隙，四处呈线性牵引的密集批注，笔迹纤细秀雅或粗放狂野，秀雅者看起来态度严谨，有小心翼翼偷偷摸摸但不得不发表意见的正义直率，狂放者则有人云亦云叫嚣起哄之嫌，让人有种错觉，一似这本书不是一个人写就的，而是人挤人头碰头地凑在一起写成的。”这样的文字怎不让人倍加喜爱。除此之外，对海底世界的描写、对欧洲原野的描写、对赛鸽场面的描写以及对中国故乡海岸线的描写等，都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
小说《双桅船》由双线结构而成，主线写中国留学生苏语与威廉的忘年交往，以及追寻威廉所出版的图书《双桅船》的过程，揭示威廉、大卫和多尼的精神和情感世界，展现威廉的自我救赎之路。副线以威廉妻子埃萨的日记形式展开，通过赋名为《上十字架》的13篇日记，揭示二战中的家父因历史原因，留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使多个家庭笼罩在创痛和阴影之中。家族污点同时导致让埃萨毕生背上十字架，与家父一道不断进行着战后的反思与自拯。
小说由包括诗歌、独立的书信和戏剧共26个单元构成，每一个单元都可以作为中篇小说来读，其结构可谓别开生面。这种双线结构，或可称之为币面结构，使得人物事件相互印证，立体感、层次感丰富，读来给人史诗般雄阔的感觉。
《双桅船》的细节描写颇见功力，往往带来一石二鸟、欲说还休的阅读效果，让人过目难忘。在往事回忆中，通过对索菲娅母女如何躲过纳粹收缴，为自己和家人留下细小钻石，从而为往后留下活路的细节描写，增添了我们对战争的残酷无情和导致人性存灭的认识。写到威廉和老鹰同样留下了对自己遗产处理方式的遗嘱文字，冥冥之中，竟有着惊人的不约而同，给我们以绵长的思索。
作者之所以精心写出此类细节，其用意自不待言，它让我们从另一个侧面感受到两位二战老兵的人格力量，威廉和老鹰不是寻常老兵，更不是为我们司空见惯的中国式老兵，而是互为镜面的、精神世界有着通感的哲人，他俩共同面对的战友多尼亦如是。
可以说，《双桅船》以其诸多细节，帮助它获得了二战后欧洲社会存在的从普通士兵到民众的精神图谱的深度。《双桅船》所承载货物，就是沉睡在凌洁内心深处多年的东西。历经四年的打造，现在，《双桅船》终于起航了，它将驶向宽阔无边的太平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