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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瑶琴:在家族的罅隙里点染民国烟云——评葛亮《北鸢》


    
           葛 亮
    风筝,以“命悬一线”与“一线生机”的特殊释义,在《北鸢》里诠释着人生的悲喜。继《朱雀》之后,《北鸢》是葛亮又一部对民国人物及风物抽丝剥茧的“中国故事”。如果说《朱雀》是交错叙事(现时与历史),那么《北鸢》则是线性叙事(断代),小说视卢、冯两大家族为创作重心,以文笙与仁桢的成长经历为写作线索,将一群不平凡人的非凡经历娓娓道来,借此传达归属民国的大家气度和文化风骨。
    这是一部“大制作”的小说,家族、性别、地域、诗画、曲乐、民俗放置于“年代”框架之中,关涉人物众多,叙事盘根错节,时间横亘军阀割据与抗日战争两处乱世。《北鸢》在故事设计上体现出一定程度的对称性。文笙与仁桢如同葛亮放飞的两只风筝,牵引着卢家与冯家的上升和跌落。
    卢家的跌宕是与“土匪”交战。文笙连缀起卢家、姨母昭德一家、舅父盛浔一家三条叙事支线。我认为在“卢家传奇”部分乃至全篇,昭德、昭如姐妹都是耀眼的女性。姨母昭德是军阀石玉璞之妻,夫亡家破之后,千金散尽,人去楼空,她疯了,蜷缩于对亡子的追忆。面对土匪的胁迫和挑衅,昭德为了保护妹妹家人的性命,选择与土匪同归于尽。小说精彩的一笔是对她的补叙,正是她交给昭如的“红木匣子”帮助教会从日本人手上赎回了11个孩子的命。昭德目送昭如一家安全撤离,“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指伸进了手雷的拉环”。“哥儿,好好地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一个“叹”字,写活了昭德的“疯”,这是她了无牵挂后的情感释放,无须再躲进“童心”,以逃避痛苦。昭如实为卢家的真正当家人,收养文笙,抚养月娥,她迸发的力量集聚于丈夫卢家睦去世后,接手“东店”,既为月娥置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冥婚”,又最终成全了文笙与仁桢的姻缘。“我能做的就是看着这一个家。家道败下去,不怕,但要败的好看。”卢家几十年风雨飘摇,昭如始终以坚强隐忍支撑家族不覆。
    冯家的动荡是与“侵略”抗争。仁桢的成长历程与冯家兴亡相起伏。日本侵华是冯家盛衰的转捩点。与“文笙线”不同,“仁桢线”的叙述对象主要为家庭成员,即仁涓、仁珏、言秋凰。冯家的慧月姐妹与卢家昭德姐妹互为呼应和参照,作者为她们设计了相似的人生和相异的结局。仁珏、范逸美、冯明焕、言秋凰四人又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叙事圈,和田润一的出现打破了人物原本各守其命的稳态,播撒分裂的各种可能。而仁珏的死,将仁珏的爱恨、冯明焕的悔恨、言秋凰的遗恨、范逸美的仇恨再次聚合成人生同一程。
    小说的对称式结构,或许是作品对中国传统对称审美的一种暗合。葛亮立足“个人”与“家族”的主题,描画了清晰的社会图谱,人物排列停当,再将想要表达的时代风景、文化元素进行准确取舍与合理归置。应该说,作品在故事层面精致、风雅,但在构思上也相应缺少些突破,沿用的仍是较为寻常的家族叙事套路(代际)和矛盾冲突元素(情理)。
    意象与意境的有意识塑造,是《北鸢》对中国古典美学的主动回归。意象是情与物的契合。《文心雕龙》多次涉及心物交融说:如《物色篇》提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诠赋篇》说“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神思篇》道来“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纵观小说,“风筝”有三个重要内涵:“命悬一线”——“昭如被围”、“抓捕仁珏”、“刺杀和田”等都是葛亮安排的千钧一发的极端场景。“一线生机”——在危机降临时,都能有一个承担者来化解困局。“顺势而为”——折射着更深一层的悲凉,相对于之前两种诠释,它更符合普通人的真实心态,但苟且求全却是乱世奢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线就是风筝的规矩”。风筝只有断了这线,才能快意潇洒;人若断了情感与责任的牵绊,才能获大自由。以上三种阐释,是对“风筝”意象美学意义和哲学意义的开发。
    放风筝这件事,对于文笙而言,形同本能。“他已习惯了独来独往,面对天空俯仰间,被他人赏鉴。”小说中出现的“虎头风筝”是更有深义的意象。首先它是“四声坊”龙师傅与卢家睦的践约,“这风筝一岁一只”,家睦与文笙的父子缘分全藏这里头了。其次,它是“生”的希望。“虎头纸鸢栩栩如生,斑斓得将这晦暗的秋景染出了一道明黄”,只有它能划破日本军队破城后“虚浮而异样的平静”生活。第三,风筝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符号。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老虎》,翻滚着革命的力量,连接起昭如、文笙与叶师娘、雅各,表达人类共通的友爱、怜悯、感恩生生不息。
    小说涌动着悲剧诗意。清丽婉约的文字安静书写出刺痛人心的命题。葛亮的两部民国长卷虽有宏大叙事的格局,但很少对宏大主题进行阐发。创作取材乱世,却竭力摆脱开“民族国家执念”。言秋凰与仁珏母女的牺牲和成全,以“情”消解了“义”,一切行为皆因“必有隐情在心潮”。仁珏与范逸美之间,闪烁着隐秘的暧昧,仁珏牺牲了幸福和性命,要守护的并非逸美的家国大义,而是两人的同性情谊。“和田在这个女孩的脸庞上,看到了一种他琢磨不透的东西。她的反应,不符之前的诸种想象。在他的经验里,对于女人的软弱与坚强,他都成竹在胸。可是她,令他意外,同时感到沮丧。”和田对女性的理解,是预设“她”的行为动机源发于“国”,可他并不知晓,仁珏就是简单为了“情”。剥离种种附加后的纯粹,是葛亮的文学减法,反而颇具触动人心的真切感染力。同时,情之所动、行之所为,又与仁珏所受的“高等教育”的理性形成反差,理智终未敌得过爱情的力量。名伶言秋凰同样如此,委身和田,从容赴死,只因她还是个母亲。她亏欠了仁珏母爱,于是舍出自己的性命来弥补,刺杀和田只是单纯为了给女儿报仇。葛亮笔下的民国女性往往都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他没有对人物进行“脸谱化”和“政治化”处理,而是立足于最寻常的亲情与爱情书写。
    文笙与仁桢虽是小说主人公,成长经历相对完整,故事丰富,两人目睹家族兴衰、收获革命历练、参与文化传承,但人物较为平稳,缺少些打眼的个性。相反,副线人物更为跳脱生动。究其原因,葛亮在塑造他们的时候并没有明确的主旨设定,因而可以调动强烈的矛盾冲突,或设计出激发人性善恶的极端环境。琢磨《杨门女将》里穆桂英的“铁打的身心”,仁桢说,“这样的悲喜,哪是我们平凡人受得了的”,但文笙认定她始终也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从《北鸢》中可以获悉,他俩的“不平凡”并非是自身传奇,而是两人恰巧成为了所有传奇的见证者。
    小说中随时可察葛亮对绘画、戏曲的熟稔,艺术赋予作品清雅湛明和触手生春。同时,葛亮作品的“古典”也表现为对“风清骨峻”和“辞采华美”的文学自觉。海外“70后”作家特别重视从“民族”和“传统”中寻求突破,彰显古典美学。他们在现时进行“中国形象”再造,致力于文化传承。“江南有三个关键词。第一是生活。从明清以来,江南文化即已展示其宗教世俗化与艺术生活化的倾向。第二是自然,有园林之设计、书画之创作、寺院之修建、山水之欣赏、艺术之创造等,诸种文化建设为自然增加了人文的附加值。第三是知识,内涵科举、庄园、书香、书院等历史文化现象,环绕其四周的有江南各种学术文化流派:吴中画派、扬州学派、常州词派、阳湖文派、西泠十子。”(程章灿:《纸上尘——历史的表里》)从《朱雀》到《北鸢》,在空间上,葛亮以江南为中心,文学创作正是对这三个关键词的全面开发;在时间上,他将“民国”视为历史叙述与文化发掘的主体背景。葛亮为当下“70后”作家“回归传统”的“寻根”提供了实践文本。
    《朱雀》是时代的悲歌,《北鸢》是人物的传奇,从点与面共同建构民国场景。“风遂人愿,万事皆好。”而《朱雀》和《北鸢》恰是在种种不遂人愿的人生中设局与解局,就如威廉·布莱克在他另一首诗《天真的预言》里说:“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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