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当代作家文清丽的小说总会带给人一种清新之气。文清丽擅长描写普通生活之中的平凡男女,并以女性独有的细腻,把目光聚焦在女性情感发展轨迹、都市男女的精神图景、弱势群体的自我反思上,从而引发了对当下人们精神、命运的哲理化的深层思索与追问。 军旅女性情感的成长与青春的回望 作为一名生活在军队之中的女性作家,文清丽对女性的情感的描绘细腻而温婉。她笔下的女性细腻、干净、纯洁,展现的是一种对青春的感伤的回眸,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与青春的哀叹。 小说《回望青春》一开场就是:“女军官田小童一天收到了10封信,这让食品厂的教导员张秋明如坐针毡,坐卧不安。”然后小说像剥洋葱般地剥开了一个女性丰沛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有远方——梦想的海军军官,缺憾的世界——大学生,现实世界——顶头上司的儿子。青春少女,在这三个追求者中,何去何从?文清丽在这两难中,走进女性的心灵世界。 《落尽梨花月又西》讲述了作家柳宛如的情感往事,小说采用两条线索来叙述,一条是柳宛如初恋时的情人张刚时隔20年后找到她,与她共叙初恋时的美好往事。作者表达的是初恋“失而复得”的喜悦,呈现的却是一种感伤主义对荒诞命运的无奈叹息之情,特别是写出了初恋的纯真及人到中年的世俗。小说字里行间暗示青春之所以让人怀恋,并不是因为起初是多么美好,而是因为想象遮蔽了我们的双眼,我们看到的都是我们想象中的图景。《桃之夭夭》以上世纪80年代末一所军校女生宿舍的“四朵金花”为主角,回溯青葱岁月的青涩与激情。小说从“我”参加20年后的同学聚会开始,而后进入往事。“我”来自乡村,是一名热爱文学的战士学员,一开始自然被城里人李欧、刘蕾、杨梅梅等干部学员排斥。但那个年代人们对文学的普遍热情,使得“我”慢慢被接纳、欣赏,宿舍姐妹逐渐克服了个人品性、趣味的诸种差异,形成一个暖意融融的小集体。其高潮无疑是四朵金花在三名成员决定参战后到车站迎接“我们的男朋友”(其实是杨梅梅的男朋友)。除了怀孕的李欧,三个女孩虽然心中仍有恐惧与犹豫,但最终都决定舍身报国参战,这也是上世纪80年代青年男女精神的一个缩影。四个女孩在参战前的心理斗争刻画得颇为生动,面对青春、理想、爱情、国家、亲情、生命、死亡这些同样重大而严肃的课题,她们难免要经历内心的暴风雨。作者如果到此结束,就会单薄。作者却笔锋一转,回到当下,两相比较,那份追求理想与诗意境界的初心显然淡了,“俗气”重了。李欧在背后对“我”的风言风语,当年热爱文学的师兄柳云刚被“双规”,被抓走时人还在主持反腐会议。“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妙境界难道只能成为不可追回的过去?这是小说留给我们的疑问,也是生活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小说到此还没完,被“我”以为已经被世俗生活同质化了的同学,并不是像“我”想的那样,而是她们仍在尽力地寻找着曾经的纯真,并且想方设法去证明自己并没有被生活磨掉曾经的浪漫。生活本身就是很复杂的,就像伯纳德·马拉默德的笔下,复杂多变甚至充满邪恶的人性,最终却总能变得温暖而善良。 文清丽的哲学观认为万物都是平等的,有一种残缺之美。她似乎在用她的故事阐释这样一个道理:在这个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一个人再优秀也只是单方面的。对生活一定要怀着一颗乐观积极的心,同时也要淡然对待自己的不足,我们往往把目光聚焦于别人身上的光环,却忽略了他们其实也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徘徊在情感与道德的束缚之间 爱情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文清丽小说的爱情大多聚焦在对都市已婚男女的情感危机的关注之上。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夫妻情感的冷淡与隔膜、工作事业上的竞争与压力,让这些都市男女成为了一个个孤寂的灵魂,他们渴望被理解、被关爱。但这种短暂的情愫已不再是初恋时的那样的美好,中年的情感夹杂着太多的因素……这种由“中年危机”所萌生的爱情只能像“水中月,镜中花”一样,“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中年男女在相互接触的过程之中所产生的似友谊又好像爱情的朦胧感觉,到底该情归何处?作者刻画出了在生活的底线上徘徊的都市男女内心的挣扎与纠结。《印象西湖》讲述了周颖、田小童与黄一鸣三人参加一个笔会,在游览过程中,三人微妙的关系使友谊失去了以往的光泽。《云端》则通过官员刘一杰与一个女作家相识,让他重新审视自我,于是两人惺惺相惜,在江南相会中产生爱的火花,并打算分别离婚,安度余生。但一次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刘一杰转身而去,直到半年后两个人才再次相见,原来,刘一杰在妻子的帮助下升了部长,而此时的他对半年前的一段感情却担惊受怕,生怕被揭穿影响自己的仕途。最后,陈宜青望着离去的刘一杰突然产生了一种同情与怜悯,开始质疑之前是否是一场梦。文清丽以锋利的笔,写出了处于官场上的人的心态。但是,她并没有去责怪他,而是站在主人公的角度去理解形形色色人的多面性。好的小说就是在多义和复杂中彰显人性的复杂和斑驳。 同样,小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表面上讲的是主人公评职称的故事,小说不到一半,职称就评完了,我们才发现故事好像在往婚外恋故事进展,可是到最后,我们却发现,我们被作者骗了,她其实在意的并不是评职称的是是非非。女主人公想用钱、用身体报答为她评职称而努力的男同事,很大程度上,她也喜欢上了他。但均遭到冷遇。女主人公的困惑在于对方不接受报答,为什么还要帮她?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理由。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评职称曲折、重要,至此读者才发觉,一个几乎是游离状态的人,她的追问她的困惑发人深思。谁能给女主人公一个理由?女主人公如此疑问,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亦有这个世界的明规则和潜规则作参照系。这样的判断和参照似乎是正确的。正因为其正确,更显出荒谬和可疑。小说由此达到一个高度。 文清丽总是能够冷静而细腻地揭露事情的全过程而不会将故事的结果展现出来,她将所发生的故事向人们娓娓道来,置于故事最后的结果,为读者留足了空白。这样的巧妙设计提升了整个故事的水准,也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与广阔的评判标准。 多样的人生返观与深刻的社会洞察 文清丽曾说:“因为性别使然,女作家虽然不一定能写出像男作家那些黄钟大吕式的作品,但以女性的敏感,细腻,以穿透人类的灵魂之笔,以悲悯大地、抚慰苍生的柔软之心去体味,一定能写出优秀的作品……以自己的心灵去感知这个让人写了无数遍的题材,并使它成为有别于他人、人云亦云的自己的长征。”文清丽小说所涉及的题材之广、反思之深,尤其是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继而转向对成长、命运主题的深刻洞察,最后是对人性的独特深思。 通观文清丽的小说,确乎这种多义性、模糊性、暧昧性正是她追求的目标。她的中篇小说《我们为母亲做了什么》,小说一开头就详细叙述了作品中兄妹六人对母亲如何孝顺,当我们被她描述的温情所打动时,作者一层层揭开谜底,当小说进行到“母亲去世时,我们兄妹六人,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身边”时,我的眼角湿了。同样,她的小说《游园惊梦》,欢快的游园活动中,一根鱼刺进入故事之中,我的心猛的一惊。《面石》中,热腾腾的面条中,忽然冒出的面石、《逛庙会》中一对老人欢天喜地观看庙会,秦腔戏里男人女人脸红脖子粗地唱着,老太太一遍遍地给老头讲述着戏台上才子佳人的幸福生活时,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却悄悄地死了,这意外出现的枝节,起初看好像有些突兀,可是细细看,发现作家已经在前面早早就埋好了地雷,只是那地雷外面被层层鲜花包围着,你不仔细看,就以为不过是几处闲笔,作者可能想让你放松一下,这样一想,你就上她的当了。 《暗夜芳香》是一篇十分精彩的佳作与奇文。小说中的人物柳江如作为一个成绩优异的高中生,当生活向其展开极为美好的未来的时候,却在突然之间因患脑部的疾病而跌入失明失聪的悲苦境地,其所坠入的只能是无声无光的永远的暗夜,对外界的交流完全靠手掌上的书写来进行。小说对主人公内心感受的震撼人心的精湛描绘,来自父母的那份悲伤至极的悉心关切与照顾,恋人的那份小心翼翼却又可能随时不再的呵护,都让读者跟随小说的文字去领略那种无可挽回的心痛,去体察与领会这个本是斑斓现在却永远黑暗的世界,以及搁浅在那个世界的那颗年轻的灵魂。作品的描绘是生动、温暖而悲悯的,体现了作者对主人公柳江如所寄予的那份深切的同情与怜悯,体现了从作者心中流泻而出的人类之爱。那在暗夜中所发生的一切,那在作品中如行云流水般的温婉叙述,仿佛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在光明与幽暗之间,在亲情与悲苦之间,散发出了一种动人的美好与芳香,小说也因此具有了震撼人心的文学力量。 《静静的顿河》《到省城去看〈西厢记〉》《我爱桃花》《游园惊梦》等小说,光看题目就很有某种引人入胜、耐人寻味的生活与文学意趣。在作者的观察中,文学或艺术常常存在和缠绕于生活之中,常常成为一道迷离的光影,影响、塑造和改变着人物的心灵与情绪,甚至酒一般地令人迷惘与沉醉。作者以这样一种角度切入生活、观察人物,可谓别有一番发现与韵味。如小说《静静的顿河》就是借一部广为人知的名著,对在近于文化荒漠的环境中的青年女兵求知心理的精细刻画,来实现对于青春人生的叙述与解读。列兵田小童对作品的向往与接近,带有懵懂、恍惚、迷离的色彩。在崭新未知的世界面前,每个人都会有情不自禁的渴望与判断,而小说将名著的人物故事与文学主题,与田小童的心理现实进行楔入与对接,无论其在认识上是递进还是错位,都反映出其对世界的探寻和对人生的理解。从而使小说成为一篇青年女兵情感心智演变成长的作品,让人看到纯真年代常常遭逢的慌乱与无措,尴尬与纠结,坦诚与真实。 如同是系列小说的《到省城去看〈西厢记〉》,同样是身处偏僻之地的女兵“我”,对省城、对文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憧憬,尤如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拖拽着她。《西厢记》作为爱情的经典版本,曾让多少少男少女为之痴迷,因而“我”也期待幻想青春而突兀的奇遇出现。她贸然到省城去寻找身为杂志社编辑的郑扬,显示出年轻女性对于彩虹般真爱与梦想的追逐与冲动。但在所经历的一波三折中,清醒地认识到,原来现实常常是既虚幻又真实的,那种坚硬的情感着陆终究是需要无奈而冷静面对的。小说从而写出人物从迷乱走向现实的情感与态度,如此的人生也算是一种值得玩味与深思的风景。同样是写情感的作品,《我爱桃花》则别具意味。情感的出轨与激情的发生,在当代生活中已属司空见惯,但转捩点的出现则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男女主人公本来是想通过共同观摩一部叫《我爱桃花》的戏,来制造更为浪漫的情境,并以此催化本已有之的情愫。但剧作本身对现代男女情感走向的演绎与解析,如同毒药般击中了两人本是非正常的情感,对男女主角的介入与影响竟到了一种猝不及防的解构与摧毁的作用,因此两人的情感如同陡然卷起的一个漩涡,仿佛被一种精神的外力楔了进来,事与愿违地倏忽间又突然消逝了。小说写得丝丝入扣而又回肠荡气,似乎波澜不兴却同样是令人惊心的,充分地显示出作者透视人心和编织故事的那份慧心与匠心。 文清丽笔下男性大多是配角,浓墨重彩的还是女性。她笔下的女性,无论身处军中,还是人在都市、乡村,她们对生活总有一种强烈的追求与探寻,总是不满足于当前的现状,总是竭尽全力地向前行走。尽管命运的荒诞与生活的琐屑总会给她们带来无尽的羁绊,她们仍旧像折翼的天使一样对自由的天空展现一种极度的渴望。这是一种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是一种令人振奋的活力与希望。就如评论家张志忠所言:“她的笔下多了几份说不清的诗意,多了一份缠绵的情丝,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女性的情感经历,尤其是她们对当下生活的敏感、参与、表达,有力地呈现出了女性的精神图景和精神线条。细心的读者会发觉,文清丽的女性小说普遍有一种‘亲历者’的效果,仿佛决意要把读者带到她的生活现场。她多用第一人称叙述,不再像过去的小说那样坚持虚拟故事,远离事物本身,而是带着强烈的表达生活的渴望进入生活核心的冲动。” 文清丽的作品,起初看如湖水清澈透亮,两岸芳草鲜美,可是当她把你带进去后,才发现鲜美的芳草下是沼泽,里面泥沙俱下、众虫奔涌,让你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好作家就是个高明的撒谎者,他把你带入迷宫,然后远远抛下你,他躲在暗处,看你闪腾挪躲,瞧你如何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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