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出于一种艺术自觉,商震在《大漠孤烟》《无序排队》等诗集,尤其是今年6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的《半张脸》中,始终以挣脱历史规约、异于常规写作的姿态,追逐着独立的精神和艺术的个性。 商震许多诗仿佛是从生活土壤上绽放的精神花朵,说的都是身边事、日常情。事实上丰富的人生阅历及其转换,培植了他宽阔的抒情视野,只是对日常维度中琐屑平淡事物的着力关注,使其更倾向于在烟火气浓郁的“此岸”世俗生活中,建构自己的形象和精神空间,并且以过硬的淘洗、锤炼之功,保证了诗意的提纯与升华。比如,对该以月亮或鸿雁出之、极具诗意的情感——思念,商震的《一个人的盛宴》却做了凡俗化处理,以他偏好的“酒”意象加以寄托,但该诗的魅力就在于借助俗物“酒”,测试了思念之情的本质,昭示出诗人对老师、同学挚爱和思念的深度,使平静实在的生活浸满了一缕温馨的力量。 在传统诗歌,“诗情”是其当然的本质,这种被奉为圭臬的观念在商震诗中有所回应,像《屏幕上的我》的自我异化的诘问、省思,《韩作荣68岁了》对老友的体恤、怀念和爱,“我”都始终在场,那种连主体灵魂隐私都敢和盘托出的坦诚,爱恨情仇棱角分明的立场态度,直截了当从不化妆的个性张扬,真气淋漓。商震诗歌更引人注目的,是由于直觉力的介入,敦促诗人对事物的观照能够透过表层和芜杂,在性情的“灵与肉”之外伴随着经验的“悟与思”,以事物本质的究明、洞悉,体现出某种非诗化的理性的法度。如“白雪落下来和我的骨头一个颜色/骨头和麻醉我的酒一个颜色/酒和我委屈的泪一个颜色/泪和生活一个颜色”(《倒叙》),诗人用别致的排列组合方式,将同色的白雪、骨头、酒、泪四个意象组合在一起,机智俏皮的叙述背后闪烁着瞬间思想之光,是一种生命感觉和滋味的质感咀嚼。诗人这种有悖于主情路线的理念,强化了诗意内涵的钙质、高度、深度和力量,提升了现代诗的思维层次。 在许多人的先验认识中,诗与美是结伴而行的孪生兄弟,诗的语言必须或清纯或优雅或含蓄,这种观念在商震的诗中同样遭遇到了变奏。为获得直取心智的效果,性情率直的商震常在结构文本的过程中,努力剪除枝杈,使诗硬朗得只剩下情感和灵魂的树干,语言更似一把快刀,干脆利落、直指人心。“我的手/一直是用来写文章谋生的/我写的文章不时尚/不露肚脐也不露臀沟/我也不只写繁体字/妆扮成国学大师/我写的文章大多是废话/只有爱和恨二字/是真的”(《我的手》),平实迅疾的语言流,直接对接着诗人敢爱敢恨、天性本色的生命形态。当然,商震更清楚口语化距离口水化只有一步之遥,出于避开抒情直白浅薄陷阱的考虑,他有意识地融入反讽、自嘲和批判精神,让口语烧出生命的原味和魅力。如“一个朋友给我照相/只有半张脸”,“后来才知道/他只看清了我一半//从此我开始使用这半张脸……就用半张脸/已经给足这个世界的面子”(《半张脸》)。诗用诙谐幽默的叙述方式,嬉笑怒骂,将人本孤独、彼此间不可完全沟通的思想和对世界的不屑态度,传达得凌厉通透。同时,诗人在思想和表达环节以出人意料而又亲切机智的“嘎”气,提高诗的趣味性。如《夏日观荷》抽身事外、宕开一笔的“嘎”,巧妙经济,“走出很远,回头一看/荷花又恢复了清丽的姿态/荷花真的仅适合远观吗/荷花为什么不去远处开”。《瘦西湖》的“远取譬”则超出一般读者的想象力范畴,反常而合道,潜伏着会心后的审美愉悦,“你是被一些人挤瘦的/被时间给用瘦的//你比隋炀帝开掘的邗沟渠瘦/比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瘦/比广陵派的古琴瘦/比烟花三月瘦”。诗人正是在和语言的搏斗中,使口语以多种可能的形态走向了有力度的境界。 进入新世纪之后,诗坛喧嚣异常。遗憾的是同质化倾向也日趋严重,从主旨、情绪到构思、想象,以至于连语汇都“千人一面”,严重损害了诗歌的健康。在这个问题上,诗一如人,有个性才可爱。客观地说,商震的诗不少并非精品,互相间水准有时不够均衡,个别文本的诗意和写法还嫌平淡,但它却有着鲜明的个人印记和很高的辨识度,阅读它就像品尝一坛好酒,入口清爽浓烈,滋味醇厚绵长。 (作者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原载《光明日报》2016年7月25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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