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人在日常生活的状态,可能就是一种匿名的状态。比如夫妻二人的亲昵,以一个隐私式的称谓代替了正式的名字。又比如进入工厂里的工人或者理发店的理发师,多数都是以工号或者数字代替。 匿名,差不多是对一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存在方式的影射。匿名意味着身份的丢失,又或者是被一个庞大的群体所淹没,直至被忽略,没有存在感。然而,王安忆的最新长篇小说《匿名》的主旨并没有对现实进行指控或者批判,而是用更为深远的镜头将人活着的状态打碎,用一种近乎哲学的方式来探讨人一旦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状态,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不仅仅是生存境遇的变化,还有思想认知上的,以及身体磁场的变化。 磁场,这个词语几乎贯穿了这部长篇小说。从小说的第一句开始:“等他开始意识自己的处境,暗叫一声‘不好’,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挽回。”磁场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一句交待的是小说的主人公生活磁场变化的开始。退休后在一家物流公司帮助做办公室工作的“他”在某天突然消失,随后他的老伴杨莹瑛的生活被打乱。一个人生活链条的断裂会影响到整个家庭的断裂。老伴杨莹瑛在寻找他的过程中,重新梳理了他的生活轨迹,这个天天在她身边的人,突然消失,她才发现他的存在。这一点充满了比喻,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的存在如果成了必然的,那么他们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直到这个人消失,这个人所拥有的生活片断,以及这个人所占据的物理磁场全都消失了,身边的人才会发现自己生活也受到了影响。在《匿名》中,老伴杨莹瑛首先发现的是,擅长整理和归纳的老伴失踪以后,她对家里物品摆放位置的陌生。原来一切都太依赖他了。 《匿名》从一个男人的失踪开始写起,貌似一个案情复杂的悬疑小说。老伴和女儿两条路径去找人的过程,几乎要呈现出批判现实主义风格了。然而,王安忆显然不想讨好读者。她的视野早已经越过当下的阅读语境,她要做的是,让这个长篇小说摆脱写作必须为现实服务的窠臼。小说用两个线索叙事,一条线是杨莹瑛寻找,一条是失踪者本人的经历。 失踪者本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名字,这应当是王安忆刻意设计的叙述圈套。“他”是被当作老板“吴宝宝”这个人绑架的。这是失踪者人生磁场的第一次断裂,在他和吴宝宝之间,必然存在着巨大的反差。他没有来得及向绑架者述说这反差,便已经被对方确认身份。这种误解给他带来的是身体的限制,他失去了时间,失去了光,失去了和亲人联系的自由,失去了人生的参照。自然,他没有了可以正确表述的磁场。王安忆这样描述他对磁场失去后的无助:“如厕完毕,起身洗手,看见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似的,认识又不认识。是自己无疑,却是另一个自己。定下神来,他看见自己的脸像是胖又像是瘦,因为虚起来一层,底下则是瘪的。”如果这个时候,失踪者感受到的是自己身体的虚。那么,很快他便感觉到了时间和空间的虚无。当绑架他的人将其当作货物交给别人的时候,对方说他不是吴宝宝,而绑架方又偏偏说他是。于是开始了一场拉锯战。这个时候的失踪者大概是饥寒交迫,生命的飘浮感在睡梦中出现,他的磁场已经完全被外部环境破坏,成为一个时间和空间以外的人。王安忆是这样写他的感觉的:“睡眠中,无数的梦和无数的遗忘。时间压缩起来,同时又伸延;连惯性切碎了,横断面的拉丝扯得多长也能弹回去,接上头;黑洞在扩大,同时边缘物质迅速再生,弥补破绽。时间似乎回到它的原始性,人类文明给予的划分刻度溃决了,湮灭在混沌中。睡觉的人有一种舒坦,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浮在时间的外沿。空间也在溶解,消失客观性,管他身在何处呢!多么畅快啊,这颓唐。醒一醒,又睡过去,记忆的残渣滤过梦的网眼,再被瞬间的意识击得更碎,变成年轻质的颗粒,可容纳于虚无。” 到这里,时间和空间慢慢失去了参照,失踪者和时间以及空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成为一个彻底的匿名者。 接下来的人生行程中,失踪者被绑架者哑子送到了一个叫藤了根的山村里,村子在山的深处——一个山窟里,早已经无人居住。无水无电,无食无衣。哑子在山里给他采集了一些野果子之后,让他自生自灭。 把一个城市人扔到一个深山里,这意味着作者要准备大量深山生存的资料,这是一种叙述难度的自我设定。王安忆显然准备好了,她将失踪者的磁场转移至深山里,那么,便有了深山的磁场碎片的描述:“他这一次觉醒,却睁不开眼,无数金针交互穿插,都是从那屋外的树冠上飞溅下来。这屋架子四面通透,曝光如同金汤奔流而入。置身光芒之中,几乎要被烧溶。四肢绵软,是松弛,也是乏力。还是向上浮,不是浮上黑暗,而是浮上光明。”这个时候,王安忆仍然用“他”来称呼失踪者,他现在匿名,连基本的代号也没有。被哑子带到深山里,磁场还没有适应。深山里的植被、光以及生存的危险,都是对现代文明的挑战。人类在城市生存得久了,会被文明的规则驯化,成为一种平庸且规律的生物种类,而在深山里,磁场断裂。他不得不重新进化,再一次将自己之前的生存经验忘记,开始摸索新的生存方式。 哑子将他一个人留在深山里自生自灭,他于是被困在这陌生的磁场里。饥饿,寒冷,逼迫着他增加新的生存技能。失踪者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告别过往的自己,一点点陷入到新的生存困境里。直到有一天失去了记忆。 失踪者被困在藤了根这个村落里,四处找不到出口,饿了就吃那些野菜和野果,冷了只好凭着身体的本能来防御。所以,当一个放牛娃二点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山里的语境同化,成为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滴露水一样的生物。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回到哪里去。他彻底被一个陌生的磁场给消磁了。他的身份证上的信息,被这样一个大山给收回了。 还好,王安忆派了一个叫做二点的智障者去救了他。让他有了新的生命活动的场所,有了生命延伸的新的磁场。 在这部长篇小说里,王安忆多次尝试了用知识分子的方式来阐释人生存的磁场空间,她几乎打开了自己所有的感官,储藏了大量的哲学、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常识,来完成她的表达。在描述失踪者的老伴和女儿对他的想念时,王安忆这样写磁场的玄奥:“母女都想起共同生活中的那个人,藏身在眼睑底下的暗黑,随这暗黑无限辐射出去,去到极远,远到她们无法企及,任凭他化为无形无影。烟花爆破,光和热在空气中摩擦,仿佛萧萧落叶,在暗黑的壁上轻轻撞击。方才觉出所谓静谧其实是均匀密集的悸动。周遭的一切都在悸动,是来自物质本身存在,同时被更大幅度的人为运动作用,此时在静谧中呈现出来。”失踪者的离开不仅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磁场,也将老伴杨莹瑛的磁场改变,有很长一段时间,杨莹瑛都有幻觉,总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回家。所以常常产生错觉。王安忆这样描述错觉:“可是,你不能不承认,错觉也是物质的一种,而且是坚韧的物质,会随条件变化体量,覆盖不变的事实。” 失踪者以“吴宝宝”的名义被绑架,之后失忆,他第一次有名字出现在二点的描述里,说他是一个爹。意思是他和二点死去的爹有点像。然后呢,二点和哥哥将他带离深山,到了镇上的福利院。他因为是新来的,成了老新。 命运巧合的是,他在福利院这个盛满了人间磁场的地方,终于被发现,发现他是上海的一个丢失的人。故事在打开的磁场伤口处开始缝合,作为读者的我,为王安忆讲故事的能力叹服,并庆幸这个故事有一个温暖的结尾。然而,我错了,王安忆并没有给失踪者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就在上船的一霎那,失踪者跌落在河水里,又一次陷入到一个陌生的磁场里。 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小说,这也是王安忆一次百科全书式写作。但是,我却从《匿名》里发现了王安忆对磁场学的专题研究。当然,王安忆的野心不止这些,她观照了城市人被城市或者物质丰富的生活所规划的单一,她设计一个从城市磁场逃出后在深山里重新活着的人,她试图让一个城市人在深山里活得更好,很显然,试验失败。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姓名的“老新”终于在离开城市之后,进化得很慢,成为一个失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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