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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舌的一万句,缺席的一句——《一句顶一万句》的文体(2)


    后来老裴路遇无家可归的杨百顺,知道了杨百顺的不幸,放弃了杀人之念,他无奈地想:
    一个13岁的孩子,打着摆子,为看一个人,为丢一只羊,也绕了几道弯,最后被逼得无家可归;自己都30多的人了,能因为几张饼,真去杀人吗?杀人之后,家里还有仨孩子呢。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绕”不仅是小说的语言特点,也是小说中人物的生存处境。或者说,小说选择“绕”的句法,正是为了贴合于小说想要传达的人生境遇。小说中杨百顺不断学手艺、不断漂泊改名的过程是绕,牛爱国不断奔波于谋生和家庭危机、情感遭际的经历是绕,他们坎坷烦琐的经历不能用一两句话概括,每一件事的前因后果互相勾连,变成了一个个中国人的生命经历,于是有了感叹: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而其实在有的处境或叙述中,生活是不绕的。比如革命者、被编织进宏大叙事里的人,他们的生活有一个先验的目的,一生除了向着这个目的前行之外并没有太多枝节,所以他们的生命史并不绕。但是《一句顶一万句》里没有一句宏大叙事,每个人的生命都要以世俗的、日常的小事为驱动,他们是没有大方向的人,像杨百顺的行动目的是为了看罗长礼喊丧,是为了找羊,是为了谋生,是为了离开家庭,他的生活目标如此琐碎,每一段经历都有一个具体原因,合起来却缺失一个大的因由。所以他是个飘萍般的流浪者,他的生活是“绕”,一句两句解释不清。
    不仅仅小说人物的人生经历是“绕”,这个小说的叙事方式本身也就是“绕”,通过“绕”来延宕意义的抵达。这一点在小说下部最后牛爱国的寻求之旅中体现得最明显。牛爱国开始是老婆和人私奔了,大家要求他出门寻找,他只好出门想要混一些日子交差,后来他因为遇到延津人而想起了母亲曹青娥,想要寻找母亲临终要知道的那一句话,于是去延津、去咸阳,又在这一过程中被规劝过日子是过将来,不是过过去,于是想起了情人章楚红要说又没说的一句话,于是又踏上了找寻章楚红的路途。这个过程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城堡》。就像卡夫卡的叙事中“城堡”的进入许可被一再推迟,小说变成了永远追寻、永远不得的现代寓言,牛爱国要找的那可以顶一万句的“一句”也被延宕而至于终篇无解,追寻者永远“在路上”。小说绕来绕去,说了一万句,却缺席了那最重要的一句。由此,“绕”不仅是小说的文体,也是其叙事特色和意义生成方式。正因为五花八门的“绕”归根结底是意义贫血的,所以在这一万句虚无之后才凸显了那“一句”的珍贵,小说最后让人唏嘘的也就是这“一句”,是这拆除了宏大叙事的世俗人间的最后意义所在。这个意义不是来自宗教、革命理想,而是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一句话,是人际间最深的好意凝成的,可是小说绕到最后,却故意让它是一个缺席状态,或许永远找不到、永远在寻找才是作者理解的人生吧。
    《一句顶一万句》上部里有一个颇费笔墨的情节,就是卖豆腐杨家老三杨百利,到了延津新学交上了一个朋友牛国兴,两人以“喷空”为乐,后来杨百利甚至“喷空”入了迷。小说这样介绍“喷空”:
    所谓“喷空”,是一句延津话,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
    我们看看杨百利“喷空”的内容,比如在墓地夜遇白胡子老头,修火车车轨砍了仙木于是有女鬼吓人,等等,都是既勾连着一些事实又带有灵怪传奇色彩的故事,很像是《聊斋志异》的传统,即所谓虚实结合。小说中同“喷空”一样被纳入虚实之辨中观察的还有一种民间艺术形式——舞社火;以及一种传统仪式——喊丧。小说写道: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