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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秘史》:筑一道堤坝抵挡时间的海啸


    关键词:《书籍秘史》
    在《书籍秘史》的序章,作者伊莲内·巴列霍将我们带回遥远的古希腊时代:一队人在荒凉的道路上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为了执行秘密的任务——为埃及国王寻找世界上的所有书籍(当时的稀缺珍宝),来填充世界上第一座图书馆。
    这座图书馆因马其顿的亚历山大而得名,亚历山大南征北战,常年随身带着一本《伊利亚特》。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正是因为受到了书中阿喀琉斯的影响,亚历山大才萌生了建功立业的英雄梦想,建立起地跨欧亚非大陆的辽阔帝国。然而,战争带来的荣光非常短暂,随着亚历山大的突然离世,他建立的帝国也随之分崩离析。
    历史开了个玩笑,使马其顿人托勒密成为埃及的国王,这个流落异乡的统治者不了解埃及习俗,听不懂埃及语言,于是将首都迁移到一块飞地上——地中海的法罗岛,建立了标志人类文明曙光的城市亚历山大港。接下来的两百年,托勒密国王(及其历代的继承者们)建造了亚历山大图书馆,命令收集世界上所有的书籍,想要让这个地跨欧亚非的小岛成为人类文明的一座灯塔,一座守护哲人智者的家园,一座接纳所有异国文化的避风港,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世界主义梦想,来自一位因权力而世代流放在异乡的国王。
    今天的我们大概不会想到,对于古希腊人而言,亚历山大图书馆是一座由祭司主持的寺庙,当时的人们几乎是以一种朝圣的心情,进入书籍的世界。在世界三大宗教诞生之前,文明本身曾发挥着一种宗教作用。对此,伊莲内·巴列霍写道:“想想那些古希腊人梦想捧着书卷去敲开天堂的大门,着实令人感动。”
    《书籍秘史》并没有探索书籍作为“物品”的技术进化史,而是讲述书籍诞生的历史,在距今两千多年的古希腊、罗马时代,以书籍为象征的人类文明诞生了。它从野蛮地带中生长出来,并且生根发芽。伊莲内·巴列霍散点式的叙述,带领读者游弋在遥远历史的碎片中。从某种程度上讲,碎片更为真实可靠,因为真正的历史,并不是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像一条时间的河流,从过去流向未来。它更像宇宙大爆炸后,朝着四面八方放射开去的星云。
    作为西方文明的开端,古希腊、古罗马文明至今仍然隐秘地影响着现代人对于世界的看法:苏格拉底虽然反对书写文字,他的智慧言辞仍然在今天的世界回响;盲诗人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被追溯为文学源头,至今仍然被无数人阅读;哲学家赫拉克里特对于时间的思考今天仍然有效;女诗人萨福只留下一些断简残篇,然而那些诗句中抒发的情感至今引起读者的共鸣;而历史之父希罗多德,是最初游历世界之人,他站在本民族之外的视点观察世界的方式,对充满民粹主义的当代世界仍然有所启发。
    幸亏有了书籍,我们才能听到这些古老声音的回响。然而,伊莲内·巴列霍提醒我们,保留这些声音并不容易——一代代人为之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正如人类自身经历了漫长的进化才创造出文明的火种,书籍的诞生也伴随着漫长的进化史:从口语文字到书面文字的转化、字母表的创造、书写材料的不断革新、印刷术的发明……它是无数美妙的偶然性、无数个体的渴望,以及无数人类的智慧的共同结果。人类之所以需要书籍,是需要保存文明的声音,来纠正人类的野蛮行径。这些古老的声音并没有因遥远而显得过时,是因为人类文明,并没有随技术的日新月异,共同进化,在文明薄薄的涂层下,依旧填充着野蛮的土壤。而书籍诞生的历史,从来都是文明和野蛮的交战史。
    西方最早的史诗是描述特洛伊战争的《荷马史诗》,存世的最早戏剧是描述波希战争的《波斯人》(埃斯库罗斯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反思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伤害)——这一切并非偶然,人类的战争从未停止。伊莲内·巴列霍在《书籍秘史》中也描述了其中一次:古罗马人通过抢占土地来建造家园、通过抢夺女人来繁衍后代、通过买卖奴隶变得富裕,最终,发动野蛮的战争替代了文明的古希腊——这些事迹离我们并不遥远,因为它们在后来的两千年里不断上演。
    每一次战争都毁灭了无数重要的事物,而当和平到来,人们又开始重建属于新的“文明”。有时,首要考虑的是民族“自尊心”。伊莲内·巴列霍详细讲述了新文明如何取代旧文明的过程。书籍被烧毁——或者当作战利品被私人掠夺;擅长书写的文明人沦落为野蛮人的奴隶;曾经的图书馆被遗弃,又改造成新的形式:“罗马人建造了双子图书馆,就像世贸中心双子塔,用来强调古希腊文学和古罗马文学的同源性。”正如所有的“当代人”都希图为自己创造的“文明”正名,而把过往时代的文明推到不重要的位置——也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从遥远的过往、从被遗忘的文明中寻找答案。
    伊莲内·巴列霍的文字充满了反讽精神,她耐心地观察着充满矛盾的人类行为:人们崇拜暴力,人们制造伤害,人们暗中学习,人们渴望变得文明和高贵——并藏起了野蛮暴力的那一面。人类的文明进化遵循着这一模式,每一个时代里,文明和野蛮都在相互角逐,而每一本书籍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人们禁止什么样的书籍,人们又在守护什么样的书籍——就像是无数微型的文明之战。每个身处历史的人仍然能够作出他们的选择。有时,守护一本书,就是守护理想的世界形态。
    也许只有被书籍拯救过的人才能写下这样一部作品,在后记中,伊莲内·巴列霍写道,她是在个人境遇一片灰暗中写作了这本书。也许正是这种灰暗构成了这本书耀眼的能量,伊莲内·巴列霍怀着对于书籍的激情,旁征博引,又不失感性。因此,那些遥远的知识并不冰冷,而是转化为鲜活的情感,回应着人们心中的问题。
    比如,当看到描述古希腊人读书的画卷,她回忆起童年时对于听故事的依恋:“我把牙齿放在手掌上看:童年正在破碎,在身体上留下几个洞,沿途扔下一些白色的碎片,听故事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两千年来,不管世界如何变化,人在阅读时感受到的幸福都是相似的。
    比如,作为一个作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写作面对的困难,以及写一本书意味着什么:“如同感受到大地正在脚下裂开。说到底,写作跟那些我们没学会就开始做的事没什么两样,比如说外语、开车、当妈妈、活着。”——两千年来,无论技术工具如何演化,人们在写作时交付生命的感受亦是相通的。
    又比如,出于女性经验,伊莲内·巴列霍勇敢地批判文明的盲视和偏见:父权制度建造的文明中,对于女性创造力的束缚与偏见。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女作家的作品只有混入男作家的作品,才能偶然留存到后世。而今天的女性,能够阅读和写作——但她们仍然遭受着传统偏见和忽视。
    在这些段落中,我们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愤怒、痛苦以及热爱。在没有印刷术的年代,人们靠不断地抄写一本书并小心保存,才能使之幸运地流传到后代,而毁灭一本书却只需要划一根火柴。这就像是人类文明的整体隐喻:创造如此艰难,毁灭却如此轻易。正是这永恒的不等式使人们永远感觉“境遇灰暗”,而只有体会过这种灰暗的人,才能够在灵魂上相互理解。正如只有体会过书籍带来的安慰,才会变成守护书籍的人。
    阅读这本书的过程同样令人难忘,也许可以借用伊莲内·巴列霍写在这本书里的话来形容这种感觉:“拥有图书相当于在钢丝上走平衡步;相当于努力捡起宇宙散落的碎片,拼成有意义的图像;相当于面对混乱,搭建出和谐的建筑物;相当于聚沙成塔;相当于将我们害怕遗忘的一切找个地方守护起来;相当于拥有世界的记忆;相当于筑一道堤坝,抵挡时间的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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