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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态中永生——叶尔克西《永生羊》的生态批评阐释

内容提要:新疆哈萨克族女作家叶尔克西的《永生羊》有着浓郁的民族特质和生态意识。作品营造了一个质朴真实的哈萨克民族的文学表达空间,民族性中对自然的天然崇拜和热爱构成她生态叙事意境的厚实氛围。在《永生羊》自然书写的叙述里,生态成为不可或缺的主题——人与自然、人与非人类的相处在她的笔下自然呈现。
    关 键 词:叶尔克西/《永生羊》/生态批评
    作者简介:郑亮,石河子大学;王聪聪,石河子大学


    叶尔克西是新疆作家中的雪莲花,刘亮程曾这样描述她:“位于中蒙边境的北塔山,是哈萨克女作家叶尔克西的老家,克西有关北塔山的文字无一例外是独特诱人的。那个地方把讲述它的唯一舌头给了她,这仿佛是一份使命。那独一份的北塔山记忆,在带给我们阅读惊喜的同时,也成就一位满脑子哈萨克思维的优秀汉语作家。”①而她关于一只羊的描写,充满了生态意味,笔者认为,在众多作家的自然描写或生态书写中,叶尔克西的散文和小说是最具新疆特色和民族特色的生态书写。从小说集《黑马归去》,散文集《永生羊》、《草原火母》,再到新近出版的《五朵雪莲花》之《蓝光中的狼》,叶尔克西作品中一直延续着一种对新疆自然生态与哈萨克民族文化的思考。
    
    
生态批评是在当代生态危机日益加深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一种新批评潮流,具有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结合的双重性质,美国学者彻丽尔·格罗特费尔蒂给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定义:“生态批评是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关系的研究。”②对新疆文学的研究从生态批评的视角给予关注,从跨学科跨文化的角度探讨文学、文化和自然之间的关系,既可以拓展新疆文学研究的领域,同时也可以促进对新疆生态问题的深入思考。哈萨克民族长期的游牧生活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民族性中对自然的天然崇拜和热爱成为哈萨克作家创作不可或缺的主题。叶尔克西的作品整体形成了生态叙事意境的厚实氛围。在叶尔克西笔下,生态叙事从她的笔端自然流淌犹如山间的小溪源于岩间泉眼,涓涓细流在整个山间无处不在。在她的叙事里,民族的故事、习俗和对自然的亲近融为一体,看看她给作品取的名字:天父地母、生命树、蓝光中的狼、石头上的马等等,都不能简单地用对自然的崇拜来解释这些表达的缘由,读完作品之后你会深深感到她的叙事在草原山野之间行走,在人与自然的融合里漫步。她的叙事顺着树的生长从大地上发芽、枝上分杈、梢上长叶,生命树成为叶尔克西笔下的一个生态意象。每一个哈萨克家族都有一棵母亲树,这棵树至少要追溯七代才能够被认可,哈萨克谚语有个说法,“不明七代祖宗,等于没有祖宗。”“按照哈萨克人的说法,大树的每一片叶子代表一个人,而一个小枝代表一个家族,再大一点是一个氏族,再大一点是一个部落,再大一点是一个玉兹,再大一点就是一个民族,那么再大一点呢?”③这个生态意象如同树木一般生长在民族的历史里,不是简单的风景描写,对自然环境展开叙事,而是她从对本民族历史的追溯和自己生命成长的回忆中,捕捉到的永恒印象——如果要用一个意象表达的话就是她的代表作:《永生羊》。在这篇作品里,作家的主体意识与羊合二为一,作家的主体和羊的生命状态在山里自然交流,“我清楚地看见,萨尔巴斯很专注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它如此这般落魄到北塔山来其实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而我父亲的话恰好提醒了它要找的那个人是我。奇怪的是,几乎就在它看我的那一刹那,我猛然得到了一个启示——我和这只名叫萨尔巴斯的绵羊相识已经有好几个世纪。几个世纪以前,这个萨尔巴斯就是一个羊身,我是一个黄毛丫头。我们曾一起走过很长的路,上过很多的山;曾喝过同一条山溪的水,呼吸过同一座山的空气。我们还约好要在几个世纪之后在这北塔山上邂逅相遇,向世人证明,这个世界真正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生命与时空。”④在叶尔克西的笔下,生活或是生命犹如自然一样,该来就来、该生就生、生生死死,充满一种自然的顺畅,关注生态,但不被生态的忧虑所笼罩,对于自然多充满光明、欢乐、幸福、赞美和感恩,成为他们创作的原动力。
    生命与自然的表达主题形成《永生羊》自然书写的生态叙事视角。《永生羊》中开篇的一句话:“后来我才知道,我出生的那个叫做北塔山的地方尽管不被人知,但在牲口的世界里却是名声在外。”读到这样的叙述,你不能不被吸引莞尔一笑:叙述者以出生地为自豪的依据来自于这个地方在牲口的世界里很有名气,相比较在人的世界里这里却名声寂寂。以这句话为代表,《永生羊》中叙事视角的转变自然没有痕迹,由以自我为中心向以生态为中心转变,个体的体验扩大到了整个民族的生存表达。“它们(数以千万计的牲口)一年两度大举迁移,让北塔山一次次天地茫茫,旧年尘土飞扬。北塔山的记忆也就总是从时空深处溢出来,又流向另一段不可预知的时光。在北塔山上,如果一只麻雀目睹了一次大迁徙,一生差不多也就结束了。”自然中的牲口、北塔山和麻雀,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但是,在这里都顺理成章融为了一体,原生态地讲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关于生命的故事——围绕着北塔山的生命来来往往。阅读中我们会惊叹于“我”与这只名叫萨尔巴斯的淘汰羊的语言交流,“萨尔巴斯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挺起身子,用它的那双忧郁的羊眼搜索了一遍旷野,然后明明白白地对我说,走,我们到山洞里去躲一躲,山洪就要来了。”人类与非人类的区别常被简化为人类拥有可以表达思想的语言,并认为这是独一无二的复杂系统。尽管我们现在总是处于支配地位,却并不能表明自然或其他生命就真的是从属的,同样,其他非人类没有跟我们进行交流,并非它们就没有交流能力,也可能是我们没有去侧耳倾听。在生态批评看来,自然和生物界存在着丰富的表意体系,整个生态系统可以说是依靠生物物种和环境的非生物元素的通讯和交换网络而支撑的。在《永生羊》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与羊的交流是一种自然流露,“我意识到,我的这一辈子,能与一个动物彼此相致生命的问候”,人与其他生命间理应如此。
    
    
生态意象的生成与新疆地域的特质在文学中的历史沉淀和当下发掘渊源深远,我们可以把自然书写当作新疆生态写作的史前。生态文学并非仅仅是一类写作题材,它所描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演进,扩展了文学仅仅表现人与人、人与社会的范畴,丰富了“文学就是人学”这一概念的内涵。生态写作对当今社会和人类精神的关注远远超出其他的文学写作。它所折射出的人类意识、地球意义及文化意义体现了文学的终极追求。在新疆文学的描写中找寻生态意识,是当下乃至今后很长一段时期都需要关注的话题,因为,新疆的生态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其实早在十年前,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的时候,各方已经开始关注新疆的生态问题。“新疆生态环境问题有累加性和滞后性的特点,新疆大规模的开发活动仅有约100年的历史,部分地区的生态问题已经相当严重。”⑤地球生态危机四伏,新疆的生态环境(冰川、湿地、绿洲、湖泊、河流,以及濒危的动植物)更加脆弱。十年过去了,新疆如何应对发展中生态危机的挑战,首要应该从文化价值上做出回答:我们该走什么样的路,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变革、去超越。文学给我们描绘了新疆自然的奇异风景,同时对生态问题给予启迪性的表达。
    在叶尔克西《永生羊》的这些作品中,有自然与生命、时空的和谐与悖论,也有作者对哈萨克民族民间神话生态意识的继承;在叶尔克西所表达的哈萨克族观念里这个世界真正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生命与时空。从本质上讲,这是一种自然与生命、时空的和谐统一;同时,我们还可以从叶尔克西《永生羊》的字里行间看到生与死两者的悖论。羊生不为罪过,人生不为饥饿。很明显,作者把萨尔巴斯放在那只被宰杀的山羊圈里是一个伏笔,隐喻了萨尔巴斯的命运。我们看到,当萨尔巴斯的后蹄筋被悬崖上的石头砸伤之后,小女孩的父亲觉得失去行走能力的萨尔巴斯对他们没用了,于是决定宰杀开荤。“我”和萨尔巴斯绵羊心灵深处有着一种内在的契合,当“我”看到父亲磨那把普通的哈萨克小刀时,“我”伤心地哭了。父亲告诉小女孩:“羊生不为罪过,人生不为饥饿。”“我”似懂非懂地理解了这句话。但在笔者看来,父亲的这句话里隐喻了长期以来人类与非人类的关系。“人生不为饥饿”,为了饥饿我们可以做出以任何为代价的牺牲,包括我们的生存环境。这里,我们并不真正担心这种肉类消费的规则;我们担心的是这背后所掩盖的人类基本价值观念。因为这种观念才是导致当代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的对立关系。“正是这一现代构成促成了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特别是城市的)自欺欺人的形式,使肉类消费与动物的痛苦和死亡相互分离。因此,要重新认识到自然与文化、天然与技术、地球产品与人工复制品(即消费与摧毁)无法分离,这不仅要超越现代主义的僵局,还要超越人本主义的傲慢。”⑥如果说叶尔克西笔下真的存在这种自然与生命、时空的悖论的话,那么真正的症结就在于:这是一种沉浸于“现代主义的僵局和人本主义的傲慢”的无法自拔。
    
    
叶尔克西的文字继承了哈萨克民族的神话生态意识,北塔山记忆的标志,在叶尔克西眼中,是一匹蓝光中的狼,刘亮程说她“满脑子哈萨克思维”,应该就是这样的一串串关于山、关于狼、关于草原和关于树的记忆片断,关于祖先、狼、草原和树的生态神话。这在《蓝光中的狼·祖母泥》中非常清晰地为我们展示了作者对哈萨克族民间神话的理解。作者通过对克普恰克人创世神话和库克阿帕泥土造人神话的描述,为我们揭示了哈萨克族神话中的自然生态意识——阳光、泥土、雨露的结合孕育了人类的始祖。《祖母泥》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评估自然书写的机遇,因为我们已然从作者的文本中读出了:“非人类的环境不是仅作为背景设施出现的,它的存在开始意味着,人类的历史是包含在自然历史之中的。”⑦叶尔克西从人类始祖神话里为现代哈萨克人的文化找到了历史与传统,而且这是包含在“自然历史之中的”。“我想表现的还是哈萨克人从自然中来,又回到自然中去的生死态度。作为游牧民族的哈萨克,它的文化的最直接之处在我看来是它与大自然的密切关系;它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对死亡的敬畏。”⑧
    叶尔克西作品中民族性的表达风格,具有很强的文学感染力,作品中的主角具有生态的象征符号意义。如女性——母性,树——母亲树,狼——狼母哺育了哈萨克的祖先,羊带给每一个人食物,生的希望等。《永生羊》有几篇文章中的叙述主角都是动物,《灵异山羊》《北塔山上一只鸡》《黑牛和红牛》《狗有爱情吗》《不死猫》,叶尔克西给她熟悉的动物们写出了生动富有个性的传记。这些动物与人都有着自然的日常联系,它们都是人的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灵异山羊》中“山羊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声音脆脆的,像要奶吃的小孩子。听了那叫声,牧人就忍不住想给它一点奶吃。但是,牧人和母羊之间有一个历来就不成文的君子协定,牧人保证看好羊的孩子,羊保证到野地里吃饱了肚子,待酿足了奶水,牧归后,和牧人一半一半分享。”
    在《永生羊》中通过对具有浓郁民族特质的生活气息和日常活动的描写,营造了一个哈萨克民族的表达空间,无论是文字还是所表达的所有细节,质朴真实,充满文学性的感染力。“如果你不是哈萨克人,大概是很难知道什么是脐母。”第一次读到《脐母》这篇文字的时候,确实不知道什么是脐母,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隐蔽的很难为其他族人理解的事物,叶尔克西将自己民族的习俗通过脐母的形象树立在我们面前。在哈萨克族的传统习俗中,为婴儿剪扎脐带的妇女便是婴儿的脐母,母子关系将延续一生,脐母就是一类“获得了认别人的孩子为自己孩子的资格的女人”,能够做脐母的人要“有一个好路数”。在这篇文章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善良勤劳、充满爱心的女性,听听脐母对孩子爱的表达:“哦,瞧你们这些小家伙,让我死去,让我死去!”有这样的一个脐母怎能不让人心存感激。《帷幔两边》中有一段文字写为一个去世的女人准备葬礼的细节:“一些妇女从那女人的箱子里拿出她省钱给自己准备好的白纱,剪裁成几块儿,又简单地把他们缝在一起,在紫红色帷幔里给那女人穿上,又用她准备好的一块非常干净的白色毡子把她的遗体裹上,然后摘下帷幔,由男人们把遗体架在一个高大的骆驼背上,向天边的山际远远地走去了。”帷幔两边是生与死的分界,料理死者的后事朴素庄重如同非常干净的白纱,帷幔是为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准备的,有生就有死,生前备好,从容淡定,最后归于山际。哈萨克族的丧葬实行的是无棺土葬,遗体净身后用白布缠裹,头北脚南面向西朝向圣地麦加方向入葬。生与死,是每一个民族都会面对的主题,但是,每一个民族都会在同一主题面前展现自己民族个性的一面。叶尔克西在民族历史的语境中找到了自我。
    叶尔克西的生态书写的丰富性与可能性考验着我们整个社会关于人类基本道德关怀意识,敲打着那些以为“新疆冰川不会消融”、“地球不会有生态灾难”的心灵。在这种考验与敲打之下,我们是不是应该拿出自己的勇气把作为一句口号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当成行动纲领来付诸行动。生态批评的意义在于对狂飙突进的所谓“社会进步”要充满危机意识,部分的人群先一步进入现代化,作为整体性的人类出现了巨大的落差,而生态的破坏带来的后果却需要全人类共同面对和承担,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人们在物质层面得到的享乐让精神的失落显得更加寂寥。生态批评呼唤一个人类参与其中的清新美好的自然,供我们诗意地栖息的地球,在其中拥有精神的富足和生活的诗意与平静的心态。在生态批评的语境中,我们依稀可见文学的追求意义——发现美、表达美成为审美之维,文学的担当也正在于此。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多元文化背景下新疆新时期生态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0YJC751132)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蓝光中的狼》“序”,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1年版。
    ②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Ibid.p.xviii.
    ③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蓝光中的狼》,第174页,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1年版。
    ④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永生羊》,第3页,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以下所引《永生羊》中的文字仅在文间注明篇目,不再标注页码。
    ⑤奚国金、张家桢主编《西部生态》,第136~138页,中央党校出版社2001年版。
    ⑥[英]朱利安·沃尔弗雷斯:《21世纪批评述介》,张琼、张冲译,第203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⑦同上,第214页。
    ⑧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走在民族文化的沃土里》,《文艺报》2005年1月15日。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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