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在当下还有什么文学能够掀起一场民众阅读的狂欢,那我们会立刻想到玄幻小说。在2004年全球两大中文搜索引擎谷歌和百度公布的年度十大中文搜索关键词里,其中唯一与文学有关的是一本名为《小兵传奇》的网络玄幻小说;而2005年出版的热门玄幻小说《诛仙》,仅在两个月内销量就突破了12万册,并在几周内迅速占据各大书店的畅销书榜。从2003年开始,玄幻小说就成为网络上的关键词之一,在“起点中文网”、“天鹰网”、“玄幻小说网”等专业的玄幻小说网站上,玄幻作品动辄上万甚上百万千万的点击率。尤其最近一两年,玄幻小说的热度持续走高,在新浪等门户网站的热词榜的前十位中,玄幻小说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更有热心玄幻粉丝,年年都搞网上公投票选年度十佳玄幻小说,激情四溢乐此不疲。玄幻小说目前在本土的巨大成功,如果套用一句西方评论界对《指环王》的评论话语来说就是:“全国的年青人,有一半是已经看过玄幻小说的,还有一半是将要看玄幻小说的。”此语或许稍嫌夸张,但玄幻小说作为一种近年来迅速发展壮大的新型文学,其整体的勃兴图景却是不可否认的现实。有评论早已指出,玄幻小说之于当下,已不仅仅是一种新兴文学,更是扩大成为一种颇有意味的文化现象——2005年被命名为“玄幻元年”这一事实便可以证明,玄幻小说在当下,正以压倒一切其他文学体裁的优势,在生产数量、传播广度、变化速度上明显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更有研究者指出,围绕玄幻小说发展起来的是一条日益坚固并完善的文化产业链,以网络为主要依托的玄幻小说就是链条的核心和运转动力。 面对如此喧嚣的勃兴图景,如果想就玄幻小说自身审美意义方面做一探讨,那么就应当从这个整体图景中提取出当代玄幻小说属性的关键词。而这项提取工作的首步自然是从当代玄幻小说的定义入手,去找寻其自身的特性。事实上,就玄幻小说的研究现状而言,不仅在定义上常常是“玄幻”、“魔幻”、“奇幻”,甚至“科幻”几词混用,并且在很多场合玄幻小说的外延和内涵被注入研究者各自的前理解后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扩大或缩小。例如叶永烈把玄幻小说看作是幻想小说的一种,最常见的名称有三个:大幻想小说、玄幻小说及奇幻小说;[1]黄孝阳称,“回溯中国玄幻小说的起源,可对其粗略分为:西方魔幻、东方奇幻以及东西合璧玄幻三大类”;[2]韩云波把它分为历史神话奇幻、架空虚拟奇幻、现代都市奇幻、西式奇幻和科幻奇幻五类;[3]陶东风强调,玄幻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分别是“玄”和“幻”,玄为不可思议,超越常规,匪夷所思,幻指虚幻,不真实,不同于现实世界的专职“装神弄鬼”的架空世界;[4]叶祝弟则说:“广义地说,那些以通过非现实虚构描摹奇崛的幻想世界,展示心灵的想象力,表达生命理想的文学作品,都可以称之为奇幻文学。”[5]以上引用的定义,虽然都击中了玄幻小说的某些本质特征,但是或多或少又都有遗漏和不符合新情况的地方。至此,我们综合各家之言,首先认定玄幻小说与科幻小说、奇幻小说等等“幻字辈”文学相比是具有自身特色的:它并不强调小说的科学基础,也与传统意义上的西方魔幻文学与中国神魔志怪存在差异。恰如刘保锋在《中国当代玄幻小说与文化思潮研究》一文中指出的:“这类作品写科幻,却不必在科学上自圆其说;写魔法,又不考证西方巫术体系;写武术,却比传统武侠更神奇强大……不论是虚拟世界的架构,还是人物经历,都是玄之又玄,天马行空,无拘无束”;[6]其次,以玄幻小说宏观上的发展方向是愈来愈明显的本土化这一事实为依据,我们最后给玄幻小说开出这样一个关键词的清单:商业目的浓厚、以网络为依托、融合东西方各种奇幻元素、日渐本土化、创作主体想象力的完全发挥、缺乏科学逻辑。 当代玄幻小说尽管在突飞猛进地进行形体变异,然而却始终摆脱不了以上根本的属性。也正是因为这些不可回避的属性,从某种角度而言,在根本上体现出的是玄幻小说自身审美或文学性的无意义。艾布拉姆斯说,一件艺术品的总体形成中有四要素,它们分别能用四个词予以昭示——“第一是‘艺术品’(work),艺术产物本身;第二要素就是加工者,‘艺术家’(artist);第三,艺术成品又有一个直接或间接源于生活的主题,涉及、表示、反映某个客观事物或者与此事物有关的东西……常常可用称之为‘自然’这个通用词来表示(universe);最后一个要素是‘观赏者’(audience),使作品变得有用的、艺术品的对象——听众、观众和读者。”[7]根据艾氏的思路,我们将此设定用于中国当代玄幻小说本体意义的考察,以作品本身、创作者、创作语境与接受者为思考切入点,从四个方面互相的交涉与综合的阐述角度,来探讨作为通俗文学“新品种”的当代玄幻小说怎样体现出审美无意义的。 一、本体论层面:文本中人性与价值内容的缺失 什克洛夫斯基说:“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8]这里“生活的感受”,指的就是在人性和生活里存在着最高某种最高品质的善与美的价值。什克洛夫斯基这里强调的是文学文本必须唤回这种本真的感受,否则它便会缺失自己的本体价值;在此基础上,瑞恰兹进一步指出,这个“生活的感受”,要通过作品艺术化的“传真”语言才能实现,这种语言是虚构或幻想与真实生活经验及创作者诚挚情感的结合体,也即是说,文本幻想式的语言,必须体现出主体的心灵的真诚。至此返回中国通俗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历史上的那些文本从本体意义上看是符合这个论断的。从文学本体论维度而言,通俗文学在其发展历程中,我们的确可以看到在那些奇妙的描写之中处处闪耀着生活现实里人性本真的光芒:《山海经》里有精卫填沧海、刑天舞干戚,有女娲炼石而补天、有鲧窃息壤以堙水。正如陶渊明在诗中赞扬的那样:“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在这部先秦神话集里,尽管出场的角色几乎都是出自想象和虚构,其中更不乏奇幻意味,然而,《山海经》在这些想象的语言之后想要表达的却是一种“猛志固常在”的理念。且不说《山海经》年代久远,即便是中国通俗小说史上后来出现的志怪类、神魔类小说,在那些神神鬼鬼的面相背后,又有哪个不是蕴含着人性最无私的本质种种,又有哪个不是对世界本真的隐喻:人鬼殊途生死不渝,妖魔鬼怪也念世情——诸如此类的叙述在几乎每一阶段的通俗小说文本中俯拾皆是。或许我们应该这样来理解,通俗小说里的幻想成分,恰恰形成了对于世俗现实的隐喻,而幻与真的交错表达,产生的张力本质上正是对生活价值的悖论式的呈现。对这个价值的隐喻表达,正是本体论意义上一切幻想文本的审美性所在,不论一篇小说的幻想成分有多少,虚构色彩有多深,它们旨在阐明的意义到最后总要回落到我们生活的“此在”世界,要落到世俗天地中的永恒价值中来。只有在这个回落中,小说的文学本质才能得以完满。 因此,与之一脉相承地,作为通俗小说新品种的当代玄幻小说,按理说逻辑上也应符合这条本体论标准。无疑,幻想也是现实人性的表达,如果拿当代玄幻小说文本来分析,我们却更多地发现了偏移:尽管也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稀奇古怪的意象,但在玄而又玄的叙述背后,文字本质上是苍白的,是缺乏隐喻的,同时也是丢失了文体论意义上最为关键的张力结构的:比如几部热门的玄幻小说代表之作《小兵传奇》、《风月大陆》、《寻秦记》、《飘渺之旅》里,虽然涉及到了历史、家国、民族等貌似宏大的主题,然而在这些主题的运用里,我们看不到正义、是非、以及真理的论辩与判断,在把宏大主题设定成为纯粹的花瓶陪衬时,小说浓墨重彩叙述的是那些“非常态的”人——阴谋家、色鬼、荡妇,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伦理与道德关系。或许有一些玄幻小说也塑造了一些看似正义的人物、强调了一些貌似美好的品质,然而,在这些笔墨背后,被作者们遗忘了的某种本真人性和善良意志始终是缺席的。康德曾说,诸如聪颖、睿智、判断力或者人类心灵的其它天赋的品质或才能,如果少了善良意志的匡正,仍然可能变成极度可怕与恶劣的东西。玄幻小说从根本上缺失的正是这个神圣的形而上意义,神圣退场,调侃甚至成为基底,这样,除了缺乏深刻的文化阐释与真诚情感的立足点的苍白文字,我们实在无法为它“想象”和“虚构”出一点真实的意义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直率可以毁灭一种艺术。在那些赤裸裸的关于性爱、情欲、暴力的语言背后,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对现实世界的寓言形式,在多得泛滥的连篇虚词与感叹号及省略号之上,摊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个个令人颇感疑惑和茫然的模式化的世界:在被网友津津乐道的《大唐双龙传》、《诛仙》、《小兵传奇》等等众多玄幻文本里,暴力、性、偶然性往往互为依据纠结在一起,形成封闭在文本里的一个新的逻辑架构,这个架构可以被添加上任意的描写又成为一部新的作品。而玄幻小说完全脱离真实现实的所谓“架空”描写,更是为文本的逻辑混乱提供了先行条件。当一个文本同时出现现实缺失与逻辑混乱的时候,还怎样指望它们通过某种“细节印证”去传达生活的本质?活跃于网络的玄幻小说创作者们坦承,写作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写得高兴,别人也看得高兴”的“过把瘾”的欲望;尽管也有一些小说作者,标榜自己的作品是为了反抗现实黑暗,重建理想世界,但是,这个美好愿望显然被苍白无力的模式化语言给无情践踏了。 或许有人会反驳说,玄幻小说本来就不属于精英文化的范畴,没有传达本质这样的义务。然而,玄幻小说已经被公认地隶属于通俗文学,而在前文中我们已经论证过,文学本体性的承担并不就只是精英文学的专职,从上古神话到近现代通俗小说,其发展历程中的种种“品种”都不曾抛弃这最根本的属性。从这个意义上看,当代玄幻小说的文学性或审美价值方面的确是一片真空。借用陶东风的话来说就是:“在这里,魔法妖道本身变成了目的和本体。而在包括《西游记》、《聊斋志异》等优秀作品在内的传统魔幻文学中,神怪魔法从来没有上升到这样的本体地位,它或者是辅助性的,或者是现实极度黑暗的时期采取的影射手段。”[4]因此,作为通俗小说新品种的玄幻小说,首先从本体论层面上来说,是对传统幻想文体的畸形继承,就好比一个技术高超的匠人去临摹顾恺之的洛神图,衣着容貌无一不精妙模仿到了,而唯一画不来的,是洛神眼中永恒的灵韵。 二、语境与创作主体层面:意识形态下的欲望表达 从作者系统层面而言,一部作品或一种文学类型的本体意义,在于作者是否在创作过程中对“另一个自我”的丰富与完善。用康德的观点来讲,文学之所以能被称作文学,真正的终极标准在于它是否全面体现了审美非功利的原则。当然,也包括创作者层面的艺术非功利态度。这个认识的正确性已被古往今来各民族各群体的文学发展历程所证明。一部文学作品,或者一种新型文体,不论它是以什么历史姿态诞生的,神秘唯美如某种象征主义之文学,愤怒讽刺如某种现代主义之文学,它们在本质上都或多或少提供了一面镜子参照作者的心灵家园与理想人格。世俗小说也一样,因此我们在三侠五义的讲述里剥离出被深深赞扬的英雄主义的人格,在才子佳人的传说里升华了被潜心阐释的纯粹至上的爱情。风靡整个西方世界的幻想小说《指环王》的作者托尔金在一篇访谈里也承认,作者在幻想小说里对一个新式乌托邦的构建,不可否认的是作者本身审美理想的表达。诚如斯言,我们在作为幻想小说另一主要源头的西方幻想文学里,总能感受到一种宏大的史诗氛围。而这种史诗氛围,实质上就是作者对希腊精神的慕求与回归。如同荷尔德林所歌咏的那样,“返乡”始终是与和谐、壮丽、神人合一的希腊理想紧紧相连的,而创作者本身,也在这个文学化的对理想的隐秘的倾诉里完成对自己人格的最终洗礼。相对于西方,中国传统的神魔志怪由于本身不同的文化特性,生发甫始或许缺乏如此强烈的史诗情结,然而,传统世俗小说仍然具备创作者对理想人格与普世价值的阐释和追求。这种道德及伦理理想的基础,是一种普遍性的人类价值,也是瓦莱里所着力强调的无限价值:“诗人的确有一种特殊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在某些具有无限价值的时刻表现在他的身上,并向他透露出来。……仅仅对一个人有价值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这是文学铁的规律。”[9] 而与此相悖地,我们说当代玄幻小说在这一意义上的贫乏,关键在于创作者对这种普世价值的思考与表达几乎没有或少得可怜。有不少玄幻小说作者认为,他们的作品也有高尚的对价值的表述,然而,这些表述是个人的而非普遍的,是利己主义的而非人文主义的。弗洛伊德将文学创作视为被道德与自律压抑后的欲望的表达形式,文本背后体现出的是作者的个体无意识。通过这个论述返回当代玄幻小说,我们在其中大量的段落里看到的是作者个人欲望的宣泄。这种宣泄的无意义关键就在于它是貌似合乎人类总体价值命题的。玄幻小说作家们通常设定某个“天下”、“生死”、“道义”的叙述前提,造成一种宏大深刻的历史假象,然而正是这煞费苦心的设定又恰好将它自身的欲望色彩暴露无遗,因为这一切的所谓道义价值都发生在一个完全架空的世界里。之所以选择完全架空,不受任何理性逻辑与具体历史的束缚,一方面是为了增添文本的幻想色彩,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更无拘无束地宣泄个人的欲望。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世界秩序是架空的、运行规律是架空的、价值是非是架空的,更遑论道德标准。而在这个架空世界里,主角的终极价值和实现途径是通过“修真”得以完成的。所谓“修真”,本来是道家术语,指一个人不断地通过自我提升与灵肉修炼最后达到“真”的境界。在我们看来,这个术语更倾向于强调一个人在道德与精神层面上的“真”。而大量所谓“修真玄幻”的小说文本里,由于作者个体无意识的渗透和影射,真变成了更强调肉体与破坏力的不断强大。比如在著名的《飘渺之旅》、《诛仙》里,人生终极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战胜对手获得法宝,也就相当于RPG游戏里主角的练级模式。这个模式本身是极其简单的,它将本该体现在文本中的某些价值简化成了纯技术的游戏和不断重复的文字循环。在1990年代的“玄幻鼻祖”黄易那里,就有学者指出,其从一开始就“不自觉地呈示出电玩的特质”,“《大唐双龙传》的寇仲和徐子陵,就不过是在完成一个又一个的游戏关口与支线任务,他们江湖经验的积累,无非就是游戏中角色经验值的上升,最终达到升级的效果”。[10]在此情形下,作者一直强调的“价值”,也往往在越来越混乱的逻辑与漫射的情节里被欲望的细节所淹没,到最后不了了之或者大笔一挥说点皮毛。或许在某一些玄幻小说里,主角最终战胜强敌登临青山的时候会来上一点“生命感言”,然而,这些生命感言基本上脱离不了“人生无常似沧海一粟”如《诛仙》者,或“天下大事与我何干”如《破碎虚空》者——我们很容易便能发现两条人生观其实就是对传统道家学说的不同表达而已。从这一点上来讲,玄幻小说在价值思考这一层面而言,其天马行空的文字想象功夫陡然变成了让人哑然失笑的反讽——玄幻小说创作者在价值层面上的想象力缺失与价值描写的模式化。再者,这隔靴搔痒式的感悟相比文字背后作者的欲望宣泄,也实在是显得“飘渺”至极。于是,相对于作者而言,在创作过程中完成对自我的完善与提升的意义之举,显然也在纷杂与不纯的欲念里成为被遗忘的空白。 从另一个艺术非功利的角度而言,玄幻小说创作者们进行的写作,很大程度上是有悖于此的受商业欲望操控的行为。伊格尔顿说,由于创作者的社会阶级属性使得他们必然具备某种意识形态,而他们写作作品的过程,其实也就是他们在这种意识形态观照下以虚伪的方式解释本体经验的过程。[11]由于要依托网络进行创作,玄幻小说作者费尽心思考虑的,便是如何提高自己作品的点击率。一旦成为纸质出版物,便又要考虑到自己作品的销量。别的不说,单从这两个考虑而言,就足以让我们了解,一次与文化产业机构相关联的创作行为,显然在审美意义上高尚不到哪儿去。一位资深玄幻小说网络编辑曾经自白怎样提高作品的关注度的方法,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读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进而感觉爽快。……这其实就是所谓的意淫,简称‘YY’。”为了满足读者的“YY”渴望,实现自己作品的高点击率,创作者们是很难摆脱非艺术的态度与动机进行纯粹审美的写作的,他们必定会以迎合读者口味为己任,比刺激比色情,比谁的更适合大众消费时代的娱乐化的看客。而大众的狂欢式阅读往往带有强烈的非理性色彩,于是,在这种自由的、开放的、完全互动的网络创作文本里,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作者在小说里对暴力的赞美、绝对自由的鼓吹、对变态情爱的描写。如果说玄幻小说里的普世价值表达本已十分单薄,那么在这些非常态的欲望簇拥下,当代玄幻小说还能如同它的作者们所强调的那样具有审美意义么?或许正如一篇研究文章所说的那样,当代玄幻小说正是“对于欲望和个性自由的赤裸裸的追求。依托文字来虚构我们内心的种种欲望,完成想象的精神自我满足”。[12] 三、语境与接受者层面:文化消费里读者的自欺式臆想 不管玄幻小说的粉丝们出于怎样的心态拼命为其向上作时间的溯源,早几年也好晚几年也罢,有一点不争的事实是,玄幻小说确实诞生于一个商业时代里。亦不论从作者群的性质、文体自身性质、还是接受者等方面讲,玄幻小说牵连到的都是一个新兴的消费背景。所谓“消费社会”,鲍德里亚在理论上对它作出过最初的界定:“消费社会也是进行消费培训、进行面向消费的社会驯化的社会——也就是与新型生产力的出现以及一种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经济体系的垄断性调解相适应的一种新的特定社会化模式。”[13]——这样的社会是以强烈的文化消费与欲望的符号化为特征与目的的,而当代玄幻小说恰恰无处不在地展现着这种虚伪的特点,并且满带着这些特点点燃了接受者的集体痴迷。在诸多玄幻小说的叙述里,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历史与文化因子被当作某种精英的、审美的标签粗糙地被使用在传奇、玄幻的语言内,就如同约翰·多克在其《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里所说的一样,“畅销书描写宗教的时候,由于把宗教与传奇混杂在一起,因此就成了一种‘宗教与色情的兴奋剂’”。[14]如果用“文化”和“玄幻”来替代原话,我们显然也可以认为,玄幻小说为接受者制造出的,是一种“文化与玄幻的兴奋剂”。而这种兴奋剂,本质上是非人格的,远离审美的,甚至是低劣的。很多研究者已经指出,众多玄幻小说作者看似知晓东西奇魔神怪,中古历史流传,然而在杂糅诸多形象的过程中,根本上是不考虑任何历史逻辑与文化合理性的,对于这种随意移植,有某网民一篇评论讲得好:“这种恣意移花接木的做法,就和张飞打岳飞一样不合理。”这种简单的杂糅缺乏文化与历史的立足点与对待文化历史的正确深入的理解,加之其它商业因素的影响,生产出来的只能是一种典型的批量化商品。按鲍德里亚的观点来理解,当代玄幻小说的生产与接受实际上就是创作者与接受者双方对审美价值的两重欲望化消费行为。概括地说,在当下这样一个大众文化为主流的消费语境,玄幻小说以它独特而明显的商业性、破碎性、速食性、娱乐性与之深深契合,正导演着现实里一场蔚为壮观的大众阅读的“狂欢”。然而,正是玄幻小说与当下时代语境的这些契合,在深层意义上却进一步确证着玄幻小说总体的无意义,确证着在貌似合理的对遥远的乌托邦的呼唤背后它与乌托邦的巨大分离。 马克思曾在一百多年前就无比精辟地指出,艺术归根结底是一种生产活动,受一切经济与生产规律的制约。也就是说,艺术脱离不了商品的基本属性。在历史的各种艺术形式里,艺术的审美性与商品性一直在作着博弈。尤其是在当下,商品性显然极大的优势压制着文学艺术的审美价值。韦伯曾说,现代社会的时代精神,就是明确地以精细的核算实现预期的利润目标的。文化艺术领域对这种精神的体现更为明显,几乎一切真理都能被标准化,一切艺术都能被量化。在当下这个以多元化为基本特征之一的摩登时代,文化上的阶级性被空前加深,往日流连于高雅形式的精英艺术已不再能抚慰日益成长的大众群体。他们需要的不是古典音乐、经典著作、他们甚至不需要记忆,不需要思考,因为快节奏的生活与时间的压力将空间分割成了无数的碎片,他们需要的就是不用引起任何沉思的梦幻的安慰——这些新式的需要,在玄幻小说读者群里是有明确的表达的:比如刚出炉的2009年玄幻小说点击率排行榜上,有网友在《战魂》一书的后面留下了这样的评价:“说实话这比《我踢球你在意吗》(2008年某玄幻小说排行榜第十名——作者注)要好,可惜(写的)是太监。”主角设定成太监就意味着小说少了很多引人入胜的“情”节,而从这句自白里我们可以一目了然的是,相对于目前的网络玄幻小说接受者而言,哪些东西才是能够引起他们阅读兴趣的。甚至在各大玄幻小说网站上,常常可以在作品后的读者跟帖里看到诸如此部作品“黄不黄”的问题。也正是基于读者的兴趣之所在,像上文所提到的,玄幻文学大部分作品已经明显地形成了某种叙述模式,在这个模式里不论人物怎样改变,永远都能找到几个固定的元素,那就是暴力、性和毫无逻辑可言的人生的偶然性。正因为有读者的需求,玄幻小说迎合这些趣味,不仅在网络文学世界里风光无限,甚至成为纸质出版界的烫手山芋。然而,在这片“大好风景”背后,左右这股热潮的读者的需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一种伪合理化了的虚假需求,它与现在流行的怀旧情绪一样,是接受者在碎片化的生活里日渐遗忘了工业时代以前的正常需要之后,在本雅明所说的“震颤经验”的铺天盖地的冲击中,变得渐渐麻木,摇摇欲坠;在娱乐至死的欢乐意象包围下,对真实的本体及生存的逃避。 正像阿多诺一针见血地指出的:“娱乐所带来的解脱是摆脱思想与对立面……今天,文化与娱乐的结合不仅导致了文化的腐化,同时也不可避免会产生娱乐知识化的结果。无论是真理,还是风格,文化工业彻底揭示了它们的宣泄的特征。”[15]而相对于它通过阅读实现的根本目的,也是首要目的,比如接受者实现对自身的反思、提升,继而达到更高尚的精神境界,玄幻小说却将这些承载意义的目的遗忘在了角落。今天,有许多人将玄幻小说视作一种反叛的姿态,视作消解传统意义的后现代号角,事实上,玄幻小说却不能无愧地承担起如此高的评价。诚然,我们处在一个工具理性大行其道的时代,然而,对这个时代的反叛,却不是在玄幻小说营造的混乱世界里通过简单的精神自慰就能实现的。 玄幻小说不同于传统的神魔小说,因为那时候人们对自然认识有限,至少神魔小说的想象背景可以让人们在半蒙昧状态下,反而相对和谐地去体验未知的自然。但在科学理性大行其道的今天,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都是细致入微的,没有什么可以包藏,在阅读玄幻小说的时候,面对那些虚构的异想的世界和场景,接受者都很清楚它们都是假的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根据一项调查数据显示,玄幻小说的读者多数集中在具有一定知识素养的青年群体里)。接受者显然很清楚,自己在天马行空的玄幻文字里获得的陶醉和心理的快感不过是重复的做梦而已,不过是将自己替换成主人公的代入式“YY”。这种明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现实的挤压的逃避,从根本上讲无法在实质上给疲累的心灵提供什么真正的慰藉。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欺欺人,然而在这种读者自欺欺人行为的背后,是巨大的商业利润与读者的集体被利用。所以,整体图景就显得比较讽刺了。因此,终究不可否认的是,玄幻小说在以自身的模式化和远离审美意义消解了传统文化与历史的总体性之后,却在自己糟糕的逻辑里无法对接受者建构起真正有意义的价值体来。 不论怎样,如同大部分玄幻小说研究已经指出的一样,玄幻小说不管带着什么样的面相,高尚也好低俗也罢,至少它在现实中已经形成的热潮在短期内是不会消褪的。诚然,我们在此并不是想否认所有的玄幻文学创作,只是着眼于玄幻小说的总体情况,就某一些比较具有典型性和普遍化趋势的现象小小地进行了一次并不完善的思考。或许在不久以后,玄幻小说中那些极少量的具有一定意义的创作尝试会孤军奋起,颠覆这个无意义的审美世界,真正完成目前的玄幻文学无法完成的对新的意义世界的建构。根据辩证法思想,无意义即是意义。从这个角度而言,玄幻小说在审美无意义的面相背后,呈现出的亦是一种意义之姿:它就像我们这个碎片化时代的镜像,以自身的无意义,嘲讽着生存现实的虚空及没落的一面。因此,对待玄幻小说的最终态度,“我们大可以轻松的心情,宽和的眼光去看待它。既不必心急火燎,必欲把它提升到某一艺术高度和思想高度而后快,也不必单纯把它定义为通俗文学,人为制造壁垒”,“让创作归创作,评论归评论,不以规则制订者和裁判者自居,回归参与者的角色,其实也是对自身智慧的一种释放”,[16]才会真正有益于玄幻小说的健康发展。 【参考文献】 [1]叶永烈.奇幻热、玄幻热与科幻文学[N].中华读书报,200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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