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理论”课程在中国大学已有百年历史。20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田汉、郁达夫、老舍以及刘永济、姜亮夫、陈望道等,都曾在大学教授过文学理论,并出版了翻译或自撰的文学理论教材。鲁迅翻译的《苦闷的象征》和老舍撰写的《文学概论讲义》,迄今仍是文学理论教学的经典参考书。如今,大学的语言文学系课程体系中,文学理论依然是一门核心课程和基础理论课程。大学期间,学好文学史需要文学理论,写好课程论文和毕业论文也需要文学理论;大学毕业,当好文学教师需要文学理论,从事学术研究更需要文学理论。对于语言文学系的学生来说,文学理论的学习还是培养理论思维、形成学术能力的基本途径。 然而,近年在“文学死了”、“文学理论死了”的喧嚣声中,文学理论的价值受到质疑,文学理论的地位受到挑战。针对“文学已经死亡”的危言,希利斯·米勒挺身为“文学永恒”辩护;与此同时,米勒又不得不承认,当今有关文学的严肃反思,都要以两个互相矛盾的论断为前提:一方面,坚信文学是永恒的、普世的,能经受一切历史变革和技术变革。文学是一切时间、一切地点的一切人类文化的特征;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时时面对,文学就要终结了,文学的末日就要到了,不同媒体各领风骚的时代到了,诸如此类的言论和挑战。[1] 我们不能漠视文学理论遭遇的挑战。其中最深刻的就是:电子传媒对纸质传媒的挑战,电子文本对纸质文本的挑战,电子文化对传统文学的挑战,“电视认识论”对“文字认识论”[2]的挑战。面对在电视、电脑、Email、互联网、“掌上电脑”之类电子传媒构成的符号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当代大学生,如何讲授在传统的“文字认识论”和纸质文本基础上形成的文学理论,即使学生默然以对,教师也不能以不变应万变。 中文系不可能取消文学理论。那么,如何应对电子传媒和电子文化对文学理论的挑战,让文学理论教学发挥更大的价值,依然让学生终身受益?不妨从教学理念、教学过程和教学目标三方面,作一些探索和尝试。 其一,在教学理念上,拓展教学思路,打通文学理论与人生理论,让学生通过文学理论的学习,获得文学、文化和人生的多重启示。文学是人学,文论即人论。文学是人学,已成师生常谈;文论即人论,尚未成学人共识。一部文学理论,其实就是一部文化理论,一部人生理论。文学理论是阐释文学活动的审美本质和艺术规律的学问;而文学是人学,是人性和人情的学问,是人生和心灵的学问。因此,如果说,“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3];那么,文学理论,就其最本质的意义来说,是一种人生理论,是从美学的角度研究人性和人情的学问。例如,文学本质、抒情意境、叙事典型、戏剧冲突,这是文学理论中的基本问题和核心范畴,人们也一直把这些概念视为纯粹的文学理论问题;而从“文论即人论”的观念看,它们既是文学理论的,也可以是文化理论和人生理论的。 以“抒情意境”为例。根据中国古典诗学的诠释,文学理论教材对“意境”大都作这样的描述,即它是诗人的主观情思和富于特征性的客观景物浑融契合而形成的虚实相生的艺术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进而描述了意境的多样形态,所谓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优美之境和宏壮之境、写实性的写境和理想化的造境,等等。其实,无论我们对意境作怎样的理论描述,一个抒情意境实质是诗人的“瞬间情感的审美构型”,也可以是每一个人的“瞬间情感的审美构型”。因此,对抒情意境的一切理论描述,既是诗歌的,也是艺术的,更是人类心灵的;诗境、艺境、心境是相通的,是三位一体的。对诗歌意境的美学界定,也就是对人的心灵境界的美学要求;诗歌意境的多样形态,也是人的心灵境界的多样形态。在中国现代文艺美学家中,宗白华的艺术哲学和境界美学,最重视打通艺术理论和人生理论,最深刻地揭示了诗境、艺境、心境的相通和一致。宗白华所谓“中国艺术意境的诞生”,从直观感相的摹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既是指鸢飞鱼跃的艺术意境,也是指自然和谐的文化境界,最终直指活泼泼的心灵境界;用宗白华的话说:就是“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4]。 文学是永恒的。文学理论是永恒的。然而,在新的“符号环境”和审美文化环境下,仍以封闭的思路讲授纯粹的文学理论,往往会因学生缺乏广泛而丰富的文学经验和审美经验,失去实践针对性,难以产生理论共鸣。如戏剧理论和戏剧冲突,这是西方文论史上历史最悠久、内容最丰富的理论问题,也是研究中西文学史必不可少的理论工具。然而,对今天的大学生来说,读剧本者绝无仅有,观赏戏剧更是一种奢侈。在这种情况下,教师若还是按部就班地下经典定义、举传统例子了事,就会让学生有恍若隔世之感。相反,如能与现代影视艺术相结合,与人生的戏剧性和心灵的冲突性相联系,让学生在文论中看到人论,那么传统的经典理论就会焕发现代的生命智慧。 其二,在教学过程中,提升教学境界,增强哲学品格和强化思辨训练,让学生在教师的带领下,学会用哲学的眼光看问题,用理性的思辨想问题。在语言文学系的全部课程中,文学理论是最富于哲学品格的课程,也是学生训练理论思维、培养学术能力最重要的途径。因此,提升教学的哲学境界,既有可能性,也有必要性。 一是从哲学角度诠释文论概念,使之具有普遍的文化美学意义。在美学文艺学学科体系范围内,文学理论是历史最悠久、概念最丰富、体系最完备的理论。西方从亚里斯多德的《诗学》到黑格尔的《美学》,中国从刘勰的《文心雕龙》到刘熙载的《艺概》,要么就是文学理论,要么其核心就是诗学。文学理论这种独特的历史地位,使其对其他理论分支的建立和发展,产生了直接和间接的影响。从文论的历史看,传统的艺术理论和美学理论,基本上是在诗学或文学理论的基础上发展衍伸出来的;从当代文论发展看,文学理论依然是文艺美学和文化理论的主要理论资源。从文学批评到文化批评,从文学理论到文化理论,概念体系和学术思路的渊源关系清晰可见。文学理论的这种理论地位,为我们从哲学角度诠释文论概念提供了可能。所谓从哲学角度诠释文论概念,就是在基于文学又超越文学的广阔文化背景上,诠释文学理论的基本概念,从而使一部文学理论和一套文学理论概念,同时具有艺术理论、文化理论、人生理论的意义。学生具备了文学理论,同时也提高了艺术鉴赏能力和文化分析能力。当然,并非文学理论中的每一个概念都可以作哲学性诠释;但是,现代文学理论中属于本体论、价值论和方法论的系列概念范畴,是完全可以通过哲学诠释而获得普遍意义的。 二是从哲理角度强化思辨训练,提升学生有序的理论思考和逻辑思辨能力。何谓理论?理论就是普遍规律,文学理论就是关于文学活动的普遍规律;理论思维就是在个别中发现一般,在特殊中发现普遍,在历史中发现哲理。因此,成为思想家并不神秘:当你将自身的痛苦转化成对于人类普遍状况的思考时,你就是思想家了;当你将生命的体验升华成关于人类命运的观念体系时,你就是理论家了。所谓“上升到理论高度”,无非就是把针对具体事物的经验性描述,升华为揭示普遍规律的抽象性命题;这也是“记者”与“学者”的基本区别。所谓有序的逻辑思辨,简单地说,就是“有序提问的有序回答”:“有序的提问”形成阐释的逻辑框架,“有序的回答”构成具体充实的阐释内容。文学理论教师的讲课过程,就是对从文学经验中概括出来的概念范畴和理论命题,进行“有序提问的有序回答”。因此,只要文学理论教师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文学理论课堂就可以不仅传授文学理论知识,而且可以有效地训练学生的有序的理论思辨能力。 其三,在教学目标上,扩大教学功能,传授文学理论以解决双重困惑,既着眼于解决文学问题的困惑,也有助于解决人生问题的困惑。其实,这也是拓展教学思路,打通文学理论与人生理论;提升教学境界,增强教学的哲学品格和强化思辨训练的必然结果。 首先,通过传授文学批评的价值体系和方法论体系,解决文学的困惑。现代文学理论体系是本体论、价值论和方法论三者的有机统一。作为面向文科大学生、教师和文学研究者的文学理论,其基本的功能就是为文学批评、文学教学和文学史研究提供系统的价值体系和方法论体系。荷兰学者佛克马说得好:“为了阐释文学作品和把文学当作人们一种特殊的传达模式来看待,我们必须掌握文学理论;不依赖于一种特定的文学理论,要使文学研究达到科学化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5]20世纪是一个“批评的时代”,20世纪的文学理论主要是批评理论,各种批评流派层出不穷,为文学研究提供了多样的阐释思路和研究方法。文学理论首先应当向学生系统地讲授文学基本理论和多样的研究方法,使学生成为有理论意识的文学教师和文学研究的行家里手。 其次,同时又可以将这套文学理论,通过合理的推衍,转化成人生和文化研究的价值体系和方法论体系,解决人生困惑,认识文化现象。文学背后是文化,文化背后是人生;文学、文化、人生,是三位一体的。文学理想即是文化与人生的理想,以真善美为核心的文学价值论,既可以是文化价值论,也可以是人生价值论;文学风格亦是文化与人生的风度,以崇高与优美、刚健与柔婉、谨严与疏放等范畴体系构成的文学风格,既可以是文化风貌,也可以是人们崇尚的精神风貌;文学研究方法又是文化与人生的研究方法,以社会文化、个体心理、接受反应和微观文本分析构成的文学研究范式,既可以直接运用于文化研究,也可以启发学生直接运用于社会问题和人生问题的考察和研究。当然,人生问题的哲学解决不等于个体解决;个体的人生困惑只能在人生磨砺中自我解决。然而,切理餍心的人生哲学的启迪,确实有助于青年学生解决人生困惑,确立正确的文化价值观;而且,学生在专业理论的浸润中获得的文化启迪和人生启示,或许比赤裸裸的“人生哲学”,影响更深刻,运用更自如。 文学理论不可能取代文化理论和人生理论。但是,教师若能真正做到打通文学理论与人生理论,增强哲学品格和思辨训练,进而扩大教学功能以解决学生的多重困惑;那么,文学理论的课堂就可能成为充满智慧的精神殿堂,它是理论学习的场所,也是文化交流的场所,更是境界升华的场所。在这样的精神殿堂里,学生决不会感到文学理论无用,相反,他们会更自觉地坚守精英文化的立场,迎接电子传媒文化的挑战。 注:本文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1期《笔谈:新媒体时代〈文学理论〉教学的使命与策略》系列文章中的一篇。 收稿日期:2011-10-28 【参考文献】 [1]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7. [2]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05. [3]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分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2. [4]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361. [5]佛克马,易布思.二十世纪文学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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