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德胜,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整个20世纪里,中国美学以一种逐步自觉、开放吸收、持续展开的建构姿态,在学科形态改变、理论话语转换与转换方式等方面,不断朝着思想的体系化、理论的逻辑化、方法的科学化方向发展。这种新的学术建构姿态及其引导下的学术努力,带来了20世纪中国美学具体理论思维、理论观念和理论指向等的显著改变,也形成了20世纪中国美学的新的建构意识和理论内容,特别是呈现出比之以往更大的思想包容性——民族国家的振兴期待、社会文化的重建意愿、大众生活的幸福设计,在20世纪中国美学理论话语中集中交织,体现了具有鲜明时代文化特征的新气象。 宗白华的美学,正是诞生并行进在这样一条理论建构道路上的“现代中国美学”。一方面,宗白华早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就通过深入探讨中国文化精神,具体研究中国哲学与美学思想,细心领悟中国艺术观念与艺术创造实践,尤其是进行广泛的中西文化、美学与艺术比较研究,在《论中西画法之渊源与基础》、《中西画法所表现之空间意识》、《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论文艺底空灵与充实》、《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等一批论文中,提出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美学命题和重要理论思想,形成了极为丰厚的学术成果,为20世纪中国美学的现代理论建构及其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而20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他又在《美从何处寻?》、《美学的散步》、《康德美学思想述评》、《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中国古代的音乐寓言与音乐思想》等重要研究成果中,进一步探讨和阐发了中国美学与艺术的精妙理论、特别是中国艺术创造的丰富实践,十分独特地形成了以“散步”为风格的美学思想和美学方法。 另一方面,宗白华的美学,也是热情提倡、认真践行“人生艺术化”的美学。20世纪30年代,宗白华在全面介绍歌德思想、深入考察歌德人生探索的基础上,曾经以《歌德之人生启示》、《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对歌德的人生世界、生命理想及其《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作了最初、也是全面细致的分析,并产生了相当广泛的影响。不仅如此,宗白华“拿歌德的精神做人”,以歌德为人生价值实践的模范,通过深心体会中国传统人生理想、尤其是庄子式超越凡俗、回返生命本真的人格精神追求,在美学和艺术研究领域深情不懈地呼唤社会文化的理想创造、人生生活的审美改造、个体人格的艺术修养与审美提升,从而将美学的理论建构与对人生实践理想、生命价值的最高实现问题的思索紧紧联系在一起,鲜明地体现了以解决人生现实问题为价值指向的理论精神,深刻启示和积极引导了20世纪中国美学的现代建构方向。 一 作为一个接受过西方近现代哲学训练的现代理论家,宗白华立于20世纪中西文化时代交汇点上,始终保持了自己鲜明坚定的现实文化意识与理论立场,即“现代的中国站在历史底转折点。新的局面必将展开。然而我们对旧文化的检讨,以同情的了解给予新的评价,也更形重要。就中国艺术方面——这中国文化史上最中心最有世界贡献底一方面——研寻其意境底特构,以窥探中国心灵底幽情壮采,也是民族文化底自省工作”①。可以认为,宗白华始终把美学研究的关注重点、理论建构的中心立场,放在深刻发掘、系统总结和高度阐发中国文化、中国人审美意识与中国艺术精神之上。他以哲学思辨作为观念深化的基础,以个体实践作为人生体验的途径,以诗性阐发作为问题呈明的方式,在持续深入、细微发掘中国文化意识、中国美学精神、中国艺术创造实践的过程中,不仅深刻揭示了审美活动、艺术创造的内在生命价值意味及其具体表现特征,而且积极张扬了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中国美学的特殊理论意识、中国艺术的独特创造价值。正是在面向现实文化建设、持守特色性理论思维、体现理论研究时代指向的工作中,宗白华美学深刻地奠基在中国文化精神的价值重建、中国人审美意识的现代发现之上,并且向我们贡献了独特而深刻的思想成果。 概括地说,作为20世纪中国美学现代理论建构的重要标志,宗白华美学以艺术审美活动及其创造性价值为切入点,最主要地包含了这样两方面理论内容: (一)以艺术意境为核心,集中阐发了中国美学、中国艺术创造的文化精神意蕴及其具体表征。 从20世纪中国美学的现代理论建构意义方面来看,宗白华美学完全可以被视为一种“现代形态的中国美学理论”:一方面,在宗白华对美学、艺术问题的具体研究中,总是体现了一种鲜明而强烈的现代文化意识,其理论指向积极地联系着现实中国文化的新的生命发扬与不断趋前创造的建设目标。另一方面,在宗白华美学的具体理论中,明显体现出一种现代学者的思想理性,它建立在宗白华对于近代以来人类知识体系演进的深刻认识与把握之上,同时又相当深刻地渗透了他个人对于以西方文明为代表的现代文化成果本身的精神质疑与价值反思。即如我们可以看到的,宗白华有关中国艺术意境问题的大量研究成果,在集中体现其个人深刻理论眼光和高度理论成就的同时,在核心处实际也传递了宗白华对于以审美的人生实践方式来实现现代文化改造前景的热切意愿。当他强调主观生命情调与客观存在物象的交融互渗是艺术意境的特殊呈现,艺术意境就是“以宇宙人生底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藉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底反映”②,这一人类“自我的最深心灵底反映”,不正可以体会为一种对于理想性文化建构与人的生命活动关系的价值指向吗? 正因此,宗白华既从美学的现代理论建构需要出发——这种需要表现在他对于中国美学与“世界美学”前景的认识、艺术精神的新的时代要求,以绘画为典型的中国艺术现代发展的理解等方面,集中讨论了艺术意境的内在价值结构、生命意义的创造性呈现等问题,同时又总是将艺术意境的研究与积极阐扬中国美学、中国艺术创造的文化精神意蕴紧密联系在一起。当我们看到,宗白华着力突出和深化“虚”“实”关系在艺术意境创造中的重要地位,强调通过“虚实相生”的创造性统一而诞生艺术审美的无穷意味、幽远境界,可以认为,这种独特的理论意识就体现了宗白华美学对于蕴含在中国艺术创造实践中的中国人宇宙观之“虚”“实”辩证性的充分肯定,亦即如其所说“虚和实的问题,这是一个哲学宇宙观的问题”③——这个“宇宙观”,恰恰是站立在中国艺术创造背后的中国文化精神的体现。而当宗白华深入中国艺术的内部,发现了“高、阔(大)、深”这样一种层级化的意境创造表现,并将之提升为以“情胜”、“气胜”、“格胜”为体现的“艺术意境三层次”理论,进而意味无尽地持续阐明并强调“格胜”之境作为艺术创造之最高理想的终极性审美价值——超旷空灵而如“禅境”,在拈花微笑中深心领会自然与人的生命的微妙精神,他其实正是以一种特殊的美学阐释方式,向我们呈现了生命价值的体验结构、人生意义的积极实现方向。特别是,当宗白华在艺术审美实践领域将意境创造与人格的创造直接联系起来,反复强调艺术意境创造首先必须成为一种人格的创造,要求将养成一份“空灵”而“充实”的艺术心灵作为实现艺术家人格修养的关键,这其中不仅反映了宗白华对于艺术意境创造深层核心的独特理论意识,而且高度体现了他对于以自然体验为核心、人格生命为象征的艺术创造本质的指向性把握。很显然,这种把握又直接联系着宗白华个人深心中的文化价值建构自觉、人生实践的意义追求,亦即在“能空,能实,而后能深,能实”的艺术心灵所达到的最高境界里,发现“宇宙生命中一切理一切事”④ 宗白华曾言:“在艺术史上,是各个阶段、各个时代‘直接面对着上帝’的,各有各的境界和美。至少我们欣赏者应该拿这个态度去欣赏他们的艺术价值。而我们现代艺术家能从这里获得深厚的启发,鼓舞创造的热情,是毫无疑义的”⑤。应该说,在“获得深厚启发,鼓舞创造热情”这一方面,宗白华美学引导了我们:中国美学的现代理论建构不可能简单完成于一般性接续或使用已有的中国学说、范畴、概念或表述形式之上,它需要我们通过对于已有资源的充分发掘,找到真正合乎现代学科建构规定的内在精神本质。同样,本土思想资源的存在意义,既在于其历史存在形态本身,更在于它是否可能并实际带来中国美学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的理论建构满足。在这里,宗白华美学既开启了我们思想的门径,也留下了供我们进一步思考和探索的问题。 (二)深刻比较、研究了中西美学与艺术理论的相异性旨趣,以及它们在各自艺术实践领域的表现特征。 在20世纪中国美学史上,宗白华美学的突出贡献,体现在其较早自觉地开展了中西美学、艺术理论与艺术创造实践的比较性研究。《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论中西画法之渊源与基础》、《中西画法所表现之空间意识》等一系列著论,作为宗白华个人的美学代表作,同时也是20世纪中国美学界在中西文化比较研究领域的开拓性成果,它们一直被后来学者奉为理解中西文化精神、探讨中西美学与艺术观念、诠释中国艺术创造实践的“学术经典”。从宗白华美学鲜明的中西比较意识、独特的中西比较方法、深刻的中西比较观念中,不仅可以发现一种高度自觉的理论建构,以及内具于理论建构之中的现代意识特性,同时也能够看到一份特定文化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心怀及其明确的中国文化归趋立场。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宗白华把中西艺术审美空间意识作为一个问题的具体切入点,着重发现其中中西文化精神、哲学意识的差异并加以互参对照、广泛比较,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能够在阐扬中国艺术创造特性的基础上,更有利于充分揭示中国文化、中国人生命意识的创造性转换价值。而这一点,也正是宗白华美学呈现其深远学术魅力的重要方面。即如宗白华通过大量比较分析,从总体上发现,西方人空间意识的哲学基点在于持守“人与世界对立”,而“深潜入于自然的核心而体验之,冥合之,发扬而为普遍的爱”⑥却是东方智慧的根本。对立紧张与沉潜体会,这样两种不同的文化心理意识渗透在中西艺术审美创造实践中,便导致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空间意识表现:在西方,由于持守着人与对象正面对立的观照立场,因而艺术家对于外部空间的态度大都是追寻的、控制的、冒险的和探索的,其艺术审美空间意识往往暗示着物我之间对立相待的紧张与分裂,表现为“向着无尽的宇宙作无止境的奋勉”。而中国艺术的审美空间意识则呈现为“无往不复,天地际也”、“饮吸无穷于自我之中”,艺术审美空间随着人的心中情绪变化或收或放、变化流动,在俯仰往还、远近取与中形成一幅回旋无尽的音乐节奏,物我在其中交互浑融。可以发现,宗白华在各种研究场合通过广泛对照、比较中西艺术审美创造方式与创造成果,不断强化阐释和热情肯定了“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⑦。基于此,宗白华反复提醒我们,由于对自然之“真”的模仿,对和谐、比例、平衡、整齐等形式之美的追求,造就了西方艺术“静穆稳重”的空间感型特征,其中凸显出西方艺术家、美学家对于“形式与内容”问题的重点关注。而中国艺术以追求“气韵生动”(“生命的律动”)为最高境界,舍具体而趋抽象,轻形似而重神似,因而“由舞蹈动作伸延、展示出来的虚灵的空间,是构成中国绘画、书法、戏剧、建筑里的空间感和空间表现的共同特征”⑧。这个作为一切中国艺术意境创造典型的“舞”,体现了最高度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也凝聚了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这样,在广泛比较、具体举证的基础上,宗白华获得了有关中西艺术审美创造理想的总体性结论:西方艺术重“形似”,中国艺术重“神似”。而如果说,形式美的理性追求在象征西方世界形式严整的宇宙观的同时,缺少了一种对于对象生命精神内在不息运动的心灵体验,那么,“用强弱、高低、节奏、旋律等有规则的变化来表现自然界、社会界的形象和自心的情感”⑨的中国艺术,当然就更应该获得我们的高度认同。这也是宗白华所说的,“舞”“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底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底象征”⑩。宗白华特别强调中国书法通于诗画、音乐和建筑,认为它是贯穿整个中国艺术创造历史的核心,“我们几乎可以从中国书法风格底变迁来划分中国艺术史的时期,像西洋艺术史依据建筑风格底变迁来划分一样”(11),便是因为书法完满表现着中国人深心里、意识中那种生命精神运动的心灵体验,“抽象线纹,不存于物,不存于心,却能以它的匀整、流动、回环、曲折,表达万物的体积、形态与生命更能凭借它的节奏、速度、刚柔、明暗,有如弦上的音、舞中的态,写出心情的灵境而探入物体的诗魂”(12)。显然,在宗白华所提供的这样一种对于中西艺术审美创造理想之差别境界的把握中,其理论立场及其内在的指向性,恰恰在于通过揭明中西艺术审美空间意识的文化差异与创造表现的差异,通向对于艺术表现理想的把握与确立,它不仅生动还原了中国文化的生命意识、中国艺术的创造精神,也具体体现了宗白华自己的深心追慕。 二 以审美为核心的生命价值体悟,对于艺术化人生实践的热情关注,是宗白华美学十分鲜明的总体立场,充分显现了宗白华美学“不脱实际”的人生关怀意识。显然,这也是宗白华美学引起人们强烈兴趣和高度重视的重要方面。 由于时代的特性、中国社会与文化建设紧迫性所造成的特定思想意识等原因,在20世纪中国美学内部,现实生活改造、人群关系改善以及人生幸福的不懈奋斗等社会性伦理实践目标,往往被自觉或不自觉地内化为美学上的“审美救世”情结。也因此,把人生改造实践加以本体化,将现实困惑的化解、人生缺陷的克服置于审美/艺术的认识能力展开之上,便构成为20世纪中国美学的重大理论目标。这一情形在宗白华美学中有着同样的体现。事实上,虽然宗白华美学十分具体地指向各种艺术审美问题的深刻发现、精妙阐发,特别是,宗白华在深入发掘中国文化精神、中国哲学与美学、艺术观念及其创造性实践的基础上,结合他本人对于西方文明发展、文化理想与价值意识、艺术精神与美学理想的认真思考,在中西哲学、美学与艺术思想、艺术创造实践的比较研究方面,形成了一系列堪为后世之表的具体思想成果。但与此同时,认真研读宗白华的著述,我们却又不难发现,宗自华致力于艺术和美学问题的研究,其理论上的根本心结,终究还在于如何能够实现以“审美/艺术”来改造现实人生、疗治社会疾患、确定人生价值信仰。因为很显然,从始至终,宗白华都在理论上热情倡导了“艺术的人生观”,在实践上积极践行“人生艺术化”的理想追求。如果说,在宗白华早期的思想中,“艺术的人生观”体现了克服现实困惑、提升生活信心、确立人生目标的社会性指向意义,它具体要求“我们要持纯粹的唯美主义,在一切丑的现象中看出他的美来,在一切无秩序的现象中看出他的秩序来,以减少我们厌恶烦恼的心思,排遣我们烦闷无聊的生活”,同时“把‘人生生活’当做一种‘艺术’看待。使他优美,丰富,有条理,有意义”,进而在“消极方面可以减少小己的烦闷和痛苦,而积极的方面又可以替社会提倡艺术的教育和艺术品的创造”(13),甚至“艺术的人生观”可以具有“解救”“青年烦闷”的方法论意义,亦即经由审美/艺术的途径而超脱现实人生的心里苦闷与价值困境。那么,这种建立在唯美的、艺术的立场看待自然与人的相互关系、世界现象与社会人生百态的“艺术的人生观”,在宗白华来到美学的理论国度并具体展开艺术和审美问题的理论探讨时,便进一步深化为一种以审美生活、艺术化人生克服具体现实的矛盾不安、引导现实生活中人的生命实践方向的特定价值旨趣。宗白华高度赞赏魏晋时代那样一种热情智慧的文化自觉气象,强调自由解放的人格精神引导晋人不断从生活中发现了、体味着高超远逸的生命情趣,显然正是从人生价值的实现维度,积极肯定了审美生活、艺术化人生的深远意义,其中也充分凸显了宗白华深心里那份“仍旧保持着我那向来的唯美主义和黑暗的研究”(14)的执著追求:以唯美的态度将现实人生当做一件艺术品看待,“在一切丑的现象中看出他的美来”,进而发掘人类深心中的生命理想,因而它保持着真切深挚的人生之爱——爱人生现实虽然痛苦不安却仍有着朝向优美、丰富、有条理和有意义的人生改造的希望;“黑暗的研究”是为了从现实的有限、矛盾和缺陷里找到人生的前行方向,从具体生活的彷徨不安与失落无望中发现生命内在的宁静与光亮,“在伟大处发现它的狭小,在渺小里也看到它的深远,在圆满里发现它的缺憾,但是缺憾里也找出它的意义”(15),总之要在“在一切无秩序的现象中看出他的秩序来”(16),因而也同样蕴含着对人生现实的深切关怀和价值实践意愿。 这样,在宗白华那里,无论面对现实生活,还是在理论指向性方面,人生问题的解决前景最终已被生动积极地引向了一个“审美/艺术”的理想生命境界在“艺术的人生观”里,宗白华发现了审美精神、艺术心灵对于现实人生态度的转化和改造意义。“艺术底作用是能以感情动人,潜移默化培养社会民众的性格品德于不知不觉之中,深刻而普遍”(17)。由此,在理论层面上,宗白华便进一步要求美学必须着重探讨和引领人的“美的态度”,包括“鉴赏的态度”和“创造的态度”。这种“美的态度”,就是“积极的把我们人生的生活当做一个高尚优美的艺术品似的创造,使他理想化,美化”(18),所以根本上就是一种人对于自身生活的创造性要求、生命意义的实现欲望,它在把现实人生活动当做艺术品创造的追求目标中,不仅内在地表达了人的生命实践情绪,同时积极地张扬了美学的价值指向作用。 当然,对于宗白华来说,“美的态度”所倡导的生活创造的积极要求、生命意义的价值实现,归结到艺术化的人生实践方面,其关键还系于人的自身心灵改造能力、人格精神的培育修养。“人生若欲完成自己,止于至善,实现他的人格,则当以宇宙为模范,求生活中的秩序与和谐。和谐与秩序是宇宙的美,也是人生美的基础”(19)。现实人生的艺术化离不开心的感悟、心的发现、心的改造。而我们从宗白华全部的美学研究中又可以看到,他同时是把人的心灵改造能力非常明确地寄托在超越世俗功利的生活努力之中,把人格精神的修养方位定向在寄情自然、忘怀得失、甚至超然于一般所谓善恶的精神自由与旷达,以便能够“用一种拈花微笑的态度同情一切,以一种超越的笑,了解的笑,含泪的笑,惘然的笑,包含一切以超脱一切使色色黯淡的人生也罩上一层柔和的金光”(20)。也因此,宗白华深情赞叹晋人对于自然和生活有一股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生命情趣,“以虚灵的心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强调这种超越性人生境界的实现,正是源于“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们的心襟像一朵花似地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近代哲学上所谓‘生命情调’,‘宇宙意识’,遂在晋人这超脱的胸襟里萌芽起来”(21)。同样,宗白华在探讨艺术意境的生成、艺术审美创造的理想时,也常常将它们落实在“风神潇洒”、“不滞于物”的艺术化人格境界层面。 在这里,宗白华美学相当清晰而生动地呈现了一个基本的思想逻辑:现实社会与人生改造的要求——“审美/艺术”的理想人生实践(“艺术人生观”的提倡和“人生艺术化”的追求)——改造心灵与修养人格(超脱和自由)——真实生命的体验性展开与人生意义的价值实现。可以认为,宗白华美学始终不离这样一种明确的思想逻辑,而他本人之所以能够一生持守“艺术人生观”而不断追踪、践行艺术化的人生生活,归根结底,是同其整个美学的这一内在特性联系在一起的。 以“审美/艺术”的人生价值实现为基本核心,向外,宗白华美学明确指向现实社会和人生生活的改造目标;向内,宗白华美学具体规定了现实社会和人生生活改造的个体心理/精神实践方式。向外的指向与向内的规定结合在一起,使得宗白华美学充分体现了一种具有鲜明时代文化特征的认识意愿和价值意识。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宗白华美学是一种具有现代意识的“生命美学”的话,那么,它所关怀的生命本身也并非一个抽象性的价值体系,而是具体指向了生动活跃在现实人生改造过程中的生活实践及其意义呈现。换句话说,在宗白华美学中,“生命”从来不是一个仅仅具有象征意义的价值坐标,而始终是游行于、展开在现实生活行程中的人生体验性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应该说,宗白华美学更是一种将深情沉着的生命体验,内化为现实人生的认识意愿与价值实现追求的“人生体验论与生活改造论的美学”——它深,深于生命运动的内核,一往情深地用心体会自然宇宙、人类精神的气象流行,捕捉生命价值的玄远微妙;它高,站立在人类生活的最高理想境层,启示着人生经验的深刻积累与生活实践的创造性方向;它实,直面现实人生意义缺失的痛苦不安与矛盾困惑,在深刻的同情中积极探索现实生活的改造途径,为人生现实描绘实现审美超越的价值希望。 值得指出的是,宗白华美学在指向现实人生改造、社会问题解决与生活的审美重建的过程中,对于个体人生实践、个体人格精神给予了高度的关注。这一点,也充分反映在他对于艺术审美创造与个体人生、人格精神关系的深刻把握之上。就像我们所看到的,在讨论艺术意境的创造性价值、艺术审美创造中的人格修养境界等问题时,宗白华常常热情地流露出对于个体人生的强烈关爱、个体生命价值的深入捕捉。即如在讨论艺术创造及其真实性问题的时候,他便反复强调“艺术之创造是艺术家由情绪的全人格中发现超越的真理真境,然后在艺术的神奇的形式中表现这种真实”(22)。“情绪的全人格”乃是对以艺术家为代表的个体人格实践的全面肯定。正是藉由这种个体人格的实践活动,艺术家才能够沉浸在个体心灵的最深处,全心体验生命至深至真的存在,进而实现艺术真实的创造。这也就是宗白华所谓“伟大之制作,亦须要伟大之人格为之后盾”,“非有伟大之人格,坚强之耐性,决不可告成”(23)。由此,宗白华在探讨中国艺术意境创造问题时,总是将艺术家长期刻苦的艺术修养功夫和心灵境界,与艺术创造所实现的意境层次、审美风格直接联系在一起,强调艺术家心灵的培养是艺术意境创造的关键,艺术意境的创造首先就是一种个体人格的艰苦创造;无论壮阔幽深的宇宙意识、高超莹洁的生命情调,“都植根于一个活跃的,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24),都离不开艺术家个体人格修养的刻苦过程。宗白华深情赞叹徐悲鸿绘画艺术的高超成就,便主要着眼于其“幼年历遭困厄;而坚苦卓绝,不因困难而挫志,不以荣誉而自满”(25),强调内在的人格精神力量是造就徐悲鸿辉煌艺术成就的重要原因。 这样,我们可以看到,在宗白华那里,对于个体人格、生命精神的关注,成为引导人们不断深入艺术审美核心、深刻体会艺术创造性价值实现的第一道途径。“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是替美的发见和体验做准备。创造‘美’也是如此”(26)。而人生实践、现实改造既以“审美/艺术”的人生价值实现为核心,也便当然同样要求个体人格创造指向与艺术实现相同的精神境界,即一方面“能空,能合,而后能深,能实”,以虚灵的胸襟体会自然人生,实现与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相契合的心灵结构;另一方面也同时要求生活体验与情感的丰富、心灵的“充实”,“养成优美的情绪,高尚的思想,精深的学识”(27),能够像“歌德的生活经历着人生各种境界。充实无比。杜甫诗歌最沉着深厚而有力,也是由于生活经验的充实和情感的丰富”(28)。 由艺术而人生,由人生而艺术,宗白华对个体人生实践、人格精神的要求,一头连着艺术创造的审美价值结构,一头连着向艺术境界奋力归趋的现实人生指向,其中汇合了艺术审美的本体规定与主体精神的伦理意涵。当我们听到宗白华深情呼吁:“人当完成人格的形式而不失去生命的流动!生命是无尽的,形式也是无尽的,我们当从更丰富的生命去实现更高一层的生活形式”(29),我们将可以体会到,他正是拿了这种人生的透悟,指导了自己、同时也指导着现实人生的审美实践方向——生命的最高清纯境界。
注释: ①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哲学评论》1944年第8卷第5期。 ②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哲学评论》1944年第8卷第5期。 ③宗白华:《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3页。 ④宗白华:《论文艺底空灵与充实》,《观察》1946年第1卷第6期。 ⑤宗白华:《略谈敦煌艺术的意义与价值》,《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页。 ⑥见(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96页。 ⑦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9页。 ⑧宗白华:《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9页。 ⑨宗白华:《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9页。 ⑩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哲学评论》1944年第8卷第5期。 (11)宗白华:《中西画法所表现之空间意识》,《中国艺术论丛》1936年第1辑。 (12)宗白华:《论素描——〈孙多慈素描集〉序》,《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16页。 (13)宗白华:《青年烦闷的解救法》,《时事新报》1920年1月30日。 (14)《三叶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版,第1页。 (15)宗白华:《悲剧幽默与人生》,《中国文学》1934年创始号。 (16)宗白华:《青年烦闷的解救法》,《时事新报》1920年1月30日。 (17)宗白华:《艺术与中国社会生活》,《学识杂志》1947年第1卷第12期。 (18)宗白华:《新人生观问题底我见》,《时事新报》1920年4月19日。 (19)宗白华:《哲学与艺术——希腊大哲学家的艺术理论》,《新中华》1933年第1卷第1期。 (20)宗白华:《悲剧幽默与人生》,《中国文学》1934年创始号。 (21)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增订稿)》,《时事新报》1941年4月28日“学灯”。 (22)宗白华:《哲学与艺术——希腊大哲学家的艺术理论》,《新中华》1933年第1卷第1期。 (23)宗白华:《美学》,《宗白华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64页。 (24)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哲学评论》1944年第8卷第5期。 (25)宗白华:《徐悲鸿与中国绘画》,《国风半月刊》1932年第4期。 (26)宗白华:《美从何处寻?》,《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5页。 (27)宗白华:《新诗略谈》,《时事新报》1920年2月9日“学灯”。 (28)宗白华:《论文艺底空灵与充实》,《观察》1946年第1卷第6期。 (29)宗白华:《歌德之人生启示》,见《歌德之认识》,南京钟山书局1933年版,第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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