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的分类描写与成因考探
http://www.newdu.com 2024/11/23 02:11:16 未知 洪帅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汉语的一些复合词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发生了结构变异,其主要变异类型有:1并列→偏正,2并列→动宾,3动宾→偏正,4偏正→并列,5偏正→主谓等。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的原因主要有:语素粘着化造成的词义不透明,多义语素的理解错位,离子化与韵律的压制。 关 键 词:复合词/结构变异/多义语素的理解错位/离子化与韵律压制/重新分析 作者简介:洪帅,男,河南夏邑人,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汉语词汇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刊布敦煌汉简词汇研究与语料库建设”(20BYY139)、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九批特别资助项目“唐五代汉语构词研究”(2016T90176)、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基于语料库的悬泉汉简词汇研究”(20YB031)。 在汉语历史发展过程中,有些语素的意义消失或变得不常用,导致词语结构不明晰,人们根据后来的语素意义对词语的结构做了新的解读,使得词语结构发生了变化。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作复合词的历时结构变异。 对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现象的深入考察,有助于分析一些词语结构意见不一的复合词。蒋绍愚(2015:79):“有的词究竟是什么构词方式,必须联系其造词法才能说清。这时,仅看现代汉语的共时平面往往无法解决,而需要追溯词的历史。”一些学者在讨论相关问题时也提到词语结构变异现象。黎锦熙、刘世儒(1959:521-522)把“颜色”列入联合式内,但注释说:“‘颜’本指颜面,则‘颜色’可属形名型(引者按:即偏正式)。”这是从共时角度看的。王宁(1997/2004)指出“颜色”从现代汉语来看是联合式,但是联系历史应该是偏正式。王洪君(1994)把“游泳、游行、登记、洗澡、鞠躬、小心、小便”等离合词称作语法结构错析。①董秀芳(2011:286-290)探讨了“颜同色、洗澡、游泳、睡觉”四个经过重新分析的双音词。张博(2007)提到了反义类比构词中词结构的重新分析。李运富(2013)讨论了佛缘复合词语的俗解异构现象。王云路(2014)考察了“幽寻”的结构变化。汪维辉(2017)分析了“”从状谓结构到并列结构的重新分析。以上学者的研究都给我们以启发,但他们是在研究其他问题时附带提到的,研究对象也比较零星,我们则要分类考察汉语中复合词的历时结构变异现象,并探索其发生变异的原因。 研究之前我们需要区分具有历时继承性的结构变异与不同来源的偶然同形(即同形词)。区别历时结构变异和同形词,首先要看两个词的语素义是否相同或有引申关系。如“出处”有两个含义,一是“出仕和退隐”。二是“引文或典故的)来源”。(《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2016:188)“”的“出”是“出仕”,“处”是“退隐”,而“”的“出”是“出现”,“处”是“地方”义,二者的语素义不同,也没有引申关系,是同形词。又如“捕食”有两个义项:①(动物)捕取食物;②(动物)捉住别的动物并且把它吃掉。义项①中的“食”是“食物”,义项②中的“食”是“吃”义,语素义不同,是同形词。故虽然“”和“”分别是并列、偏正关系,“捕食”义项①和义项②分别是动宾、并列关系,但它们只是同形词②,并不具有历时继承性,不属于历时结构变异现象,故不是本文的研究范围。其次,历时结构变异的复合词还要存在历时演变关系,纯共时的结构不同也不在本文的研究范围。如“出品”有两个意义:①生产出来的物品;产品。②制造出来产品。(《现汉》,2016:190)义项①是偏正结构,义项②是动宾结构,二者的语素义相同,结构不同,但是这两个义项在晚清才出现,清代以前没有出现,故不属于历时结构变异的复合词,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内。另外,由翻译造成的古今同形词如“民主”也属于偶然同形,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内。还要说明一点,复合词的历时结构变异大都经历了一个从短语到词的词汇化过程,我们着眼于演变的结果,所以把它们称作“词”。下面重点从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的类型和原因两方面深入考察。 二、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的类型 根据词语结构的不同变化,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现象大致可分为以下五种类型。 1.并列→偏正③ 有的词语历史上是并列结构,后来变成了偏正式复合词。如:褒称。 (1)世俗过实,毁败踰恶。(东汉王充《论衡·实知》) “褒”有“表扬;称赞”义。《公羊传·隐公元年》:“曷为称字?褒之也。”《玉篇·衣部》:“褒,扬美也。”“称”也有“称扬;称赞”义。《论语·宪问》:“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褒”与“称”自汉代出现同义连文的用法,是并列关系。例(1)中“褒称”和“毁败”结构相同,皆是并列式动词。 (2)一昨预内道场讲,恩勅殊奖,赐有,死罪死罪。(唐陈子昂《为僧谢讲表》) 中古以来,“褒”多与动词结合,形成“褒V”结构,如“褒崇、褒赐、褒奖、褒举、褒赉、褒美、褒赏、褒饰、褒授、褒述、褒慰、褒显、褒扬、褒异、褒赞、褒赠、褒陟、褒擢”等。到了唐代,“褒”仍有动词“赞扬”义,如“褒誉”。《敦煌变文校注·降魔变文》:“王闻褒誉,尚未委其根由,更唤须达向前。”“称”除了“称赞”义外,还有了“称谓;名号”义。唐代“褒称”有了名词用法,如例(2)。李商隐《为濮阳公上陈相公状》:“不谓相公更因敷奏,深赐褒称。”这里“褒称”是名词,作“赐”的宾语,义为“褒扬的称呼”,结构上由并列式变成了偏正式。唐代以后出现了不少“褒N”式词语。如“褒辞、褒词、褒言、褒玺、褒语、褒章、褒诏、褒律”等。如唐李中《献中书潘舍人》:“褒辞光万代,优旨重千钧。”《宋史·牟子才传》:“帝曰:‘谪词皆褒语,可更之。”“褒称”与以上“褒N”式词语结构相同,皆为偏正式。 2.并列→动宾 动宾式是现代汉语动词的强势结构,具有很大的类推力,一些结构不明的词语常被当做动宾结构处理。蒋绍愚(2015:37):“一些本来不能拆开的单纯词可以扩展成一个复杂的动宾词组。……人们总觉得这些单纯词是由两个字组成的,而每个字都是有意义的……而且通常把它们看作是动作和对象的关系。”不仅是单纯词,其他一些非动宾结构也往往被看做动宾式。吕叔湘(1984:32)注意到清代中叶已经有把非动宾结构当做动宾结构处理的情况,如“经了筵”“阵了亡”就与现代汉语中“考了试”“登了记”是一样的离析结构。吕冀平、戴昭铭(1985):“‘洗澡’从前是并列关系,现在早已变为动宾关系。”此外,“比赛、改革、学习、游泳、开张、敬礼”等,现在都可以当作动宾式作有限的扩展,比如中间插入“了、个、会儿”等,形成“洗个澡、学会儿习、游个泳、考个试、开了张、敬个礼”等短语。这一类词语的特点是,前一个语素往往是动词性成词语素,后一个语素往往是不成词语素,后一语素有被类推为名词的倾向。如:登记。 (3)仄闻名姓已于槐庭,将有神仙相招邀于蓬岛。(宋陈著《本堂集·通李知录召启》) “登”有“记载”义。《周礼·秋官·司民》:“掌登万民之数,自生齿以上,皆书于版。”《汉语大词典》(第8卷532页):“登记:把有关事项或东西登录记载在册籍上。”“登录记载”是对“登、记”的分别解释,“登记”是并列式。例(3)“登记”与“招邀”同构,皆为同义并列动词。 (4)小高,就把翠儿带到你家去吧,政府给呢,就,不给登记她也是你家的人了。(戴厚英《流泪的淮河》) “登记”的离合用法是现代汉语中才有的,如例(4)中“登记”和“登个记”共现。“登记”和“见面、吃饭、理发”一样,中间都可以插入“了”或“个”,可见“登记”已成动宾式复合词。 3.动宾→偏正 有的则从动宾式演变成了偏正式,如:冠军。 (5)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再,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侯。(《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冠军,原是“冠子军”义,即为诸军之首,如例(5)。《汉书·黥布传》:“(项)梁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颜师古注:“言其骁勇为众军之最。”《三国志·魏书·刘晔传》:“诸葛亮明于治而为相,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勇冠三军”言勇气为三军之首。中古“冠N”构式既有“冠代、冠伦、冠群、冠时、冠世、冠座”等动宾式动词,也有“冠族、冠部”等偏正式名词。“冠族”是显贵的豪门世族。《文选·奏弹王源》李善注引《袁子正书》:“古者,命士已上,皆有冠冕,故谓之冠族。”《晋书·张方传》:“颙参军毕垣,河间冠族。”吏部为六部之首,故称“冠部”。宋叶适《除吏部侍郎谢表》:“甫越兼旬,遽移冠部,畀之华剧,增以事权。” “冠军”由于经常做定语,除例(5)的“冠军侯”外,还构成“冠军将军、冠军大将军、冠军府”等词语,“冠军”的动词性减弱,逐渐被整体识解为名词。又受“冠族、冠部”等“冠N”类偏正式名词的影响,被类推为偏正式名词。明清称科举考试中的第一名为“冠军”,如清曹煜《绣虎轩尺牍三集》卷八《复李婿》:“顺治年间,再复至钟吾,县试第二,郡试冠军。” (6)复旦大学乒乓个人锦标赛:顾毓麟,亚军张正宗,季军彭望伟。(《乒乓世界》1935年2月20日第16期) 十九世纪末“冠军”借用来表示第一名,第二名称“亚元”。李提摩太《拟广学新题徵著作以裨时政启》(1894):“拟定润笔,备列于下:冠军银十六两。亚元十二两。三名、四名各十两。”④在体育等比赛中称第一名为“冠军”,如例(6)。后又称第二名为“亚军”。《老少年》1930年第3期有报道《我校得苏州女子运动会亚军》。“季”本为兄弟排行伯仲叔季的最后。一年分四季,每季的最后一个月就是季月,因每季只有三个月,“季月”就是每季的第三个月。“季春、季夏、季秋、季冬”分别是春夏秋冬四季的第三个月。(何九盈等,2015:1067-1068)“季”由此引申出“第三”义,“季军”表示第三名。“冠军”与“亚军、季军”构成一个序列,也成了偏正式。 4.偏正→并列 有些词语,历史上为偏正式,后来被分析为并列式。如“颜色”本是偏正式,是“颜间之色”。(王宁2004:95,蒋绍愚2015:210)到了唐代,“颜色”就有了并列式的用法。唐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度梅衣色渍,食稗马蹄羸。”自注:“南方衣服经夏,谓之度梅,颜色尽黦。”注文用“颜色”来解释诗中的“色”,颜色=色。“颜色”又可拆成“五颜六色、没颜落色”等成语,可见已成并列式。又如“媳妇”,其内部结构已不透明,我们需要追溯历史方能理清其结构。 (7)人有者,妇至,宜安矜烟视媚行。竖子操蕉火而钜,曰:“蕉火大钜。”(《吕氏春秋·审应览·不屈》) “媳妇”本义为儿之妻,唐前曰“新妇”,是偏正结构。上古称儿子的妻子为“妇”。《尔雅·释亲》:“子之妻为妇。”“新妇”是新娶的妇人,即今之“新娘”。例(7)“新妇”即“新取之妇”,“取”为“娶”的古字。 (8)(郭氏)启姑曰:“七八年温清晨昏,今将随夫之官,……大家见之,即不忘。”(《太平广记》卷一二二《报应·陈义郎》) 因为“新妇”意义过泛,又“息”有“子”义,“新”“息”音近,到了唐代“新妇”又写作“息妇”。(参江蓝生1986,张民权1998,史文磊2008)例(8)中“息妇”与“新妇”并用,皆是郭氏对婆婆自称,可见“息妇”与“新妇”同义,都为“子妇”义。俞樾《茶香室续钞·媳》:“古人称子为息,息妇者,子妇也。”这是割裂了“息妇”来源的新解释,也代表了大家对“息妇”来源的朴素认识。 (9)凡娶,先起草帖子,两家允许,然后起细帖子。(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娶妇》) “息妇”也有“妻子”义,可以构成“孙息妇”。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皇甫真人》:“臣为陛下寻得个好孙息妇。”宋代“息妇”受“妇”的偏旁类化,写作“媳妇”,如例(9)。(毛远明,2006)相应地“孙息妇”后作“孙媳妇”,即孙之妻。今仍有“儿媳妇、侄媳妇、弟媳妇”等称呼。⑤“新妇”与其变形“息妇/媳妇”都是偏正式。 杨永龙(2017):“词法层面的构式省略是指一个完整的词汇形式(也包括虚词)省去其中的一部分,使得其中的构成成分之一独立承担整个词形的功能”。当“新妇”变成“媳妇”之后,对语言使用者来说,其内部结构和语义关系都已隐晦难解,所以人们就对其整体识解,把整体意义看做其构成成分的意义,“媳”可以单独表示“媳妇”义,这属于杨先生所言之词语的构式省略。明梅膺祚《字汇·女部》:“媳,俗谓子妇为媳。”今“婆媳、童养媳”之“媳”仍是子妇义。另外,“妇”也有“子妇”义(见上引《尔雅·释亲》文),这时“媳妇”就成了并列式。“媳”与“妇”又皆有“妻子”义。“媳妇”,唐代亦称“儿妇”(白维国,2015:435),此“妇”即“妻子”。“媳”在“儿媳、弟媳、孙媳”等词中亦是“妻子”义。故“媳妇”无论在“儿妇”义还是“妻子”义上都成了并列结构。 5.偏正→主谓 有的词在历史上是偏正结构,到了后代被分析成了主谓式,如“夏至、冬至”。 (10)非其人而欲有功,譬之若之日而欲夜之长也。(《吕氏春秋·审分览·知度》) “夏至”和“冬至”的结构,学者多分析为主谓式(孙常叙,1956:107;赵元任,1968:368,吕叔湘译本,1979:185;朱德熙,1982:32;刘月华等,2001:14;吴为善,2011:37;石毓智,2015:164),个别学者看做偏正式(吕叔湘译,1979:185注;⑥黄伯荣、李炜,2013:108)。要确定二词的结构必须联系历史。“冬至、夏至”是太阳运行到赤道最南端和最北端的日子。“至”有“极”义。《玉篇·至部》:“至,极也。”《仪礼·聘礼》:“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郑玄注:“至,极也。”《孟子·离娄上》:“规矩,方员(圆)之至也。”赵岐注:“至,极也。”“冬至、夏至”即“冬之极、夏之极”。《礼记·乐记》:“八风从律而不奸。”孔颖达疏:“八节者,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为四季之始,“夏至、冬至”在“立夏、立冬”后,是“冬、夏之极”,义非“冬天/夏天到了”。所以从来源来说“夏至、冬至”是偏正结构,非主谓式。 (11)春来冰未泮,雪初晴。为报方袍客,丰年瑞已成。(唐杨凝式《雪晴》) “至”又有动词“到”义。《左传·文公十三年》:“随会在秦,贾季在狄,难日至矣。若之何?”唐代以后,“至”的“极点”义就很少用了,特别是“至”做复合词的后一语素时多为“到”义,白维国(2015)收录了10个唐代的“X至”词,其中8个词中的“至”是“到”义,只有“极至、界至”中的“至”还是“极点”义。在唐代“冬至”连用时,“至”已有动词的用法。例(11)“春来”与“冬至”相对,“来”与“至”都是动词。又孟浩然《陪张丞相自松滋江东泊渚宫》:“晚来风稍急,冬至日行迟。”高适《奉酬睢阳李太守》:“冬至招摇转,天寒螮蝀收。”“冬至”与“晚来、天寒”相对,皆为主谓结构。当然这与表节气义的“冬至”是同形结构,但是当人们对节气“冬至”的内部结构已不明了时很容易把二者混淆。(《现汉》,2016:1687)中“至”有三个义项:①到;②至于;③极;最。名词性的“极点”义已消失。《现汉》收录的“X至”词中除“冬至、夏至”外还有14个,“至”为动词“到”义的9个:福无双至、及至、截至、竟至、无所不至、无微不至、朝发夕至、直至、周至;为义项②的3个:乃至、甚至、以至;为义项③的1个:备至。“四至”之“至”既可理解为“到”,也可理解为“极点”,即“边界”。在“冬至、夏至”中,“冬/夏”都是名词性的,“至”在词末,从近代汉语到现代汉语都倾向于看做“到”义,所以现代汉语多把“冬至、夏至”看做主谓式。 三、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的原因 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的原因主要有三个:语素在历时演变过程中因粘着化而变得词义不透明,多义语素在词义理解过程中的错位,离子化与韵律的压制。 1.语素粘着化造成词义不透明 词义不透明是词语结构变异的重要原因。在汉语史上,有些语素的意义消失或变得不常用,导致词语的重新分析。比如“洗澡”,这里首先应该辨析其读音,是“洗(xian)澡”还是“洗(xǐ)澡”。“洗”是个多音多义词。一是“洗脚”义,读xiǎn,一是“洗涤”义,读xǐ。《说文·水部》:“洗,洒足也。从水先声。”《汉书·黥布传》:“汉王方踞床洗,而召布入见。”颜师古注:“洗,濯足也,音先典反。”这个意义折合成今音读xiǎn。{洗涤}概念上古是用“洒”字记录的,“洒”是“洗、澡、沐、浴、沫”等洗涤类词的上位词。(张生汉,2000)《说文·水部》:“洒,涤也。从水西声。”《汉书·平帝纪》:“殆非重信慎刑,洒心自新之意也。”颜师古注:“洒,涤也,音先礼反。”“洒”折合成今音为xǐ。后来“洗涤”义的“洒”借用“洗”字记录。段玉裁《说文》“洗”注:“‘洗’读如‘跣足’之‘跣’,自后人以‘洗’代‘洒涤’字,读先礼切。”《说苑·敬慎》:“污辱难湔洒,败事不可复追,不深念远虑,后悔当几何。”“湔洒”又写作“湔洗”。《三国志·魏书·华佗传》:“病若在肠中,便断肠湔洗,缝腹膏摩。”蒋绍愚(2015:191):“‘洒足’义的‘洗(xiǎn)’词义并没有扩大而成为‘洗涤’。只不过义为‘洗涤’音为xǐ的这个词原来写作‘洒’,后来写作‘洗’,和古代义为‘洒足’音为xiǎn的词(写作‘洗’)的书写形式相同而已。”⑦可见“洗澡”之“洗”应读xǐ。 “澡”原义为“洒手”。《说文·水部》:“澡,洒手也。”后引申出“洗涤”义。《史记·龟策列传》:“常以月旦祓龟,先以清水澡之,以卵祓之。”张守节正义曰:“以常月朝清水洗之,以鸡卵摩而祝之。”正义以“洗”释“澡”,明二者同义。“洗澡”到南北朝时始现。南朝梁陶弘景《真诰》卷九《协昌期》:“临食上勿道死事,洗澡时常存六丁。”也可逆序作“澡洗”。《山海经·西山经》:“其上多松,其下多洗石。”郭璞注:“澡洗可以磢体去垢圿。”郭璞用“澡洗”释“洗”,表明二者同义。故“澡”“洗(洒)”可以构成同义复合词。 到元明以后,“澡”的语义就比较模糊了,“洗澡”可以扩展成“洗个澡、洗了澡、洗完澡、洗过澡”等形式。《水浒传》第102回:“引三人到耳房中洗了澡。”《西游记》第53回:“且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吃粥。”还可以用“把”把宾语“澡”提前。元杨显之《临江驿潇湘秋夜雨》第二折:“(唱)我去那堂子里把个澡洗。”又可以重叠成AAB式。元杨梓《功臣宴敬德不伏老》第三折:“夜晚间又要洗洗澡,槌槌腰,刺刺屁股儿。”这里“洗澡”与“槌腰”“刺屁股”结构相同,皆为动宾式。由于“澡”已成粘着语素,“洗澡”的结构不明晰,于是人们对“洗澡”作整体识解,又因为“洗”后面可以带不同的宾语构成动宾式,所以也把“洗澡”类推成动宾式。“登记、冠军”也一样,由于“登”“冠”的语义不明晰促发了其结构的重新分析。 “澡”等语素的粘着化是因为其功能的被并入。“洗xiǎn、澡、沐、浴、沫”本是对“洒”的语义分割,分别对应于人体不同部位的清洗,但是后来由于词语分析性表达的需要,这些词隐含的宾语开始呈现,不同部位的清洗分别用同一个上位词“xǐ(洒/洗)”加上不同的身体部位这样的分析式来表示,所以这些上古表示不同部位清洗的动词就式微了,“澡、沐、浴、沫”等都变成了粘着语素。(参张生汉2000,胡敕瑞2005) 2.多义语素的理解错位 语素的多义性也会造成词语的异构。如“燃点”的异构是由“点”的多义性造成的,“点”在现代汉语有动词义“引着火”和名词义“一定的地点或程度的标志”(《现汉》,2016:291),“燃点”按前者理解就是并列式,按后者理解就是偏正式(《现汉》,2016:1090)。王云路(2014):“词语结构不同或变化的原因之一,是后人语素义理解的单一化,不知道语素义的古今差别。”比如“至”,历史上有“极点”义。《国语·越语下》:“阳至而阴,阴至而阳。”韦昭注:“至,极也。”《史记·春申君列传》:“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张守节正义:“至,极也,极则反也。冬至,阴之极;夏至,阳之极。”“物至则反”犹言“物极则反”,“冬至”是冬之极,“夏至”为夏之极。到了近代汉语,“至”的“到”义成为常用义,人们以之理解“夏至、冬至”,就把它们看成了主谓式,造成了词语的异构。这是以今义代替古义理解造成的词语异构。 在词语的识解中,语素和词语的常用义比生僻义显著。因为常用义理解是无标记的,只有常用义不能解释通顺时,人们才会用生僻义解释。旧义的消失和陌生化促使人们根据新的常用义重新解读。沈家煊(1999):“心理语言学也证明,语词的理解过程中,显著的词义比不显著的词义优先处理(Giora,1997)。”“常用义”是个动态概念,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常用义。“颜色”就是如此。“颜”本是“额头,容颜”义,“颜色”是偏正式。现在“颜”的“容颜”义只沉淀在个别书面语中,如“汗颜、颜面、红颜”等,口语中已不再使用。如前文所述,唐代“颜”出现了色彩义,人们用无标记的“色彩”义来识解“颜色”就把它重新分析成了并列式。 3.离子化与韵律的压制作用 赵元任(1968:426)把复合词的有限扩展称作离子化(ionization)。汉语中动词的强势结构为动宾式,冯胜利(2013:256)指出“汉语的V’具有很强的‘动宾性’”。离合词绝大多数是动宾式的,据施茂枝(1999)统计,《现代汉语词典》(1996)中有离合词3111条,述宾式离合词占95.14%。受强势动宾结构的影响,一些非动宾结构的动词也会按照动宾式扩展,赵元任(1968:431)称之为假动宾复合词的离子化,他指出:“在真动宾构式里,不管是自由语素还是粘着语素,重音通常在宾语上,所以常常有一种强烈的倾向把抑扬格的动词(即使是其他类型的词语)看作动宾式并把它离子化。”并列式复合词转为动宾式时都经历了离子化的过程。在抑扬格韵律的压制下,把原来的非动宾式变成了动宾式,如“游泳、游行、登记、洗澡、比赛、参观”等都经过了离子化,成了动宾式,可以做有限的扩展。这些并列式动词在离子化和抑扬格韵律的作用下变成了动宾式,客观上造成了结构变异。 当然复合词的结构变异是在诸多因素的合力下发生的。“冠”本义是帽子,又有动词戴帽子义,由此引申出超出众人、领先义,动宾的“冠军”义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形成的。但是到了清末该义已成化石义,只保留在某些词语和固定表达中,如“勇冠三军”,这是语素的粘着化。今人在理解“冠军”时自然就不能以动词义来理解“冠”,而只能以当前常用的名词“帽子”义来理解,这是多义语素的理解错位造成的,所以就把它看作“名+名”的偏正式了。 本文从历时的角度对典型的复合词结构变异现象做了分类考察和原因探讨。汉语复合词结构变异的类型主要有五类:(1)并列→偏正,如“褒称”,(2)并列→动宾,如“登记”,(3)动宾→偏正,如“冠军”,()偏正→并列,如“媳妇(新妇/息妇)”,(5)偏正→主谓,如“冬至”。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的原因主要有三个:(1)语素粘着化造成词义不透明,如“澡”的语义模糊导致“洗澡”的结构变异。(2)语素的多义性引起理解错位,如“至”的多义及常用义的更替导致“冬至”的结构错析。(3)离子化与韵律的压制作用使得一些并列式动词变成了动宾式,如“登记”。当然有些词语的结构变异是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的。 研究发现,历时结构变异复合词的表层形式一般没有变化,但是由于某些构词语素的意义变化引起人们理解的变化,导致结构被重新解读。例如本为偏正式的“颜色”由于“颜”的语义晦涩被分析成了并列式,本为偏正式的“夏至”“冬至”因为“至”的“极点”义被“到”义替换被分析成了主谓式。这些异构的发生,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重新分析,由于其中一个语素的意义模糊导致词语结构的不透明,人们对其重新理据化,对其结构做了重新分析。 总之,复合词历时结构变异是由历史演变造成的词语结构的重新分析,我们应该有敏锐的洞察力,透过现象看本质,积极挖掘类似的现象并探讨其背后的动因,以推动汉语历史词汇学研究不断深化。 本文初稿曾在中国语言学会第18届年会(上海交大,2016年10月)上宣读,修改稿又分别在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五四青年学术演讲会(2017年5月,北京)和历史语言学研究高端论坛(2017年6月,兰州,西北师大)上报告。期间先后得到了杨永龙、朱庆之、汪维辉、张生汉、张美兰、冯胜利、孙朝奋等先生的指正,匿名审稿专家也提出了宝贵意见,谨此统致谢忱!文中尚存问题概由作者负责。 ①王洪君(1994)所谓的语法结构错析与历时结构变异还不完全一致,如“小心、小便”就不属于历时结构变异。 ②按,根据《现代汉语词典·凡例》,“捕食”的两个义项形同音同而意义不同,且结构亦不同,似应分立词条,如:【捕食】1(动物)捕取食物。【捕食】2(动物捉住别的动物并且把它吃掉。(例略) ③我们用箭头→表示演变,“并列→偏正”表示从并列式到偏正式的演变。下同。 ④该例引自黄河清(2010:288),“亚元、三名”的使用表明其时“亚军、季军”尚未成词。 ⑤今吴语、闽语中作“新妇”,有“晚辈亲属的妻子”义。如江苏无锡有“弟新妇、侄新妇、孙新妇”等词,福建厦门也有“孙新妇”之称。(许宝华等,1999:6657) ⑥吕叔湘译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1979:185)括注曰:“‘夏至’、‘冬至’的‘至’也可作‘极’讲,就是内中心结构了。”可见吕先生认为“夏至、冬至”可看作偏正结构。 ⑦其实“洗”和“洒”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清晰。《庄子·外篇·山木》:“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陆德明《经典释文》:“洒心,先典反,本亦作洗,音同。”这里本应读先礼反,但陆德明注作先典反,还有“洗”的异文。《庄子·杂篇·则阳》:“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陆德明《经典释文》:“洗而,西礼反。”这都是“洒(xǐ)”和“洗(xiǎn)”混淆的表现。 原文参考文献: [1]白维国主编 2015 《近代汉语词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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