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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野草》的文学启示


    编者按
    我们和鲁迅同处于“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共存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间,共同生活在“不是死,就是生”,“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的“大时代”。
    
    钱理群
    选择鲁迅研究作为一个突破口,是因为在我看来,鲁迅就是一个“现在进行时的存在”,其文学的深刻性、超越性,都是通向当代中国的,我因此专门作过“活在当下中国的鲁迅”的演讲,主要讲鲁迅对中国国情的洞见,以及由此决定的鲁迅精神在当下的启示意义。这一回读了本书的《野草》研究,就禁不住想起了《野草》的创作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启示意义。可以说,下面一番议论,是想借助汪卫东君的研究成果,讨论一个问题:当代中国文学距离《野草》已经达到的高度还有多远?我们能不能借《野草》反思自己,进而寻找摆脱当下中国文学困境的新途径?——这也可以说是“接着往下讲”,大概不至于脱离汪卫东君研究的初衷和原意吧。
    鲁迅生命中的“两次绝望”。第一次前人多有阐发,即民国初年鲁迅在北京的“十年沉默”,这是一次对中国传统社会与文化的彻底绝望,因而在走出绝望以后,鲁迅就投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有了第一次生命的、也是文学的大爆发。在20年代《新青年》分化以后,鲁迅又有了“第二次绝望”,即他自己所说的,“《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自选集〉自序》)。这应该是对启蒙主义的一次大绝望。本书研究的重心,也是我最感兴趣的,是鲁迅如何走出这第二次绝望。
    作者告诉我们,鲁迅在面临“五四”以后中国社会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大分化时,并没有把一切归咎于外部条件变化所导致的生态环境的恶化,而是把所有外在的问题都内转为自我生命的问题,把“启蒙的可能性”的外在危机转化成了“自己的危机”。他以“近乎惨烈”的方式,“以特有的执拗切入自我矛盾的深层,像一个人拿着解剖刀打开自己的身体”,“对纠缠自身的诸多矛盾,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展示和清理”,将“环绕纷呈”的矛盾“推向极处,形成无法解决的终极悖论”。
    整部“《野草》的写作过程,就是一个自我生命追问的过程”:希望与绝望的纠缠,生与死的抉择,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徘徊,“直抵死亡的追问,却最终发现,所谓‘真正的自我’并不存在”,“本味何能知!”但也正是通过这样的“向死”而达到了“后生”。《野草》最终穿越“黑暗与虚无”,回到了“野草”铺成的“大地”,回到了“当下生存”,选择不以“希望”或“绝望”为前提,而是将以自身为目的的决绝的反抗,作为自己的存在方式。鲁迅又开始了新的战斗,以后期杂文为代表,进行更为锐利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但此时的鲁迅,已经经过了《野草》的自我审判与超越,如作者所说,他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都“基于其个人的真切的生命体验”,他发现了所要批判与摆脱的外部世界的黑暗,原来是和自己内心的黑暗纠缠为一体的;他所有的社会批评、文明批评和它的对象之间,形成了十分复杂和丰富的关系,就像鲁迅《颓败线的颤动》里的那位老女人,她所发出的是“将一切合并:眷恋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的声音,这是一个全新的思想深度与文学高度。
    在这一次《野草》的精神炼狱中,鲁迅作为“中国的启蒙者”,“以肉身承担了现代中国转型的痛苦”,收获了“充满挫折和失败的个体体验——丰富的痛苦”,使自己的个体生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高度和力度,而这些最后都化作了他的文学。可以说,正是自我生命的深度、高度决定了文学的深度与高度。作者说,鲁迅“以文学的形式,表达了堪称中国现代最深刻的生命体验,留下了中国近现代文化转型最深刻的个人心理传记。这些,都成了文学家鲁迅的底色。鲁迅文学,正是承担中国现代转型之艰难的痛苦‘肉身’”。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题辞》一开头就提醒我们:鲁迅所经历的生命困境,同时也是一个语言困境。前引《颓败线的颤动》里的那位“老女人”最后发出的是“无词的言语”,这说明,“并不是所有的存在都能被语言表达出来”,“在语言达不到的地方,存在仍处在晦暗之中”。如作者所分析,鲁迅自己也很清楚,他的第二次绝望所遭遇的“空前复杂的情思世界”“异常幽深的体验”,都是“没有经历过,也是语言未曾达到过的”;但鲁迅之为鲁迅,作为一个真正的语言艺术家,他“不愿在无言的痛苦中沉没”,偏要挑战这“不可言说”,“试图用语言照亮那难以言说的存在”,于是就“进行了一次空前的语言历险”。
    根据作者的研究,鲁迅进行了两个方面的、可以称得上艰苦卓绝的试验。一方面,他大胆尝试“非常态的语言方式”:“进入《野草》,随处可发现违反日常思维习惯、修辞习惯和语言规范的表达”,那“诸多矛盾汇集而成的无法解开的终极悖论;那不断出现的‘然而’‘但是’‘可是’等转折词构成的不断否定的循环;那由相互矛盾的义项组成的前无古人的抽象的意象,如‘无地’‘死火’‘无物之阵’等;那有意违反简洁、通顺等语言要求的重复和繁复;还有,那偶一出现,一露峥嵘、令人费解的‘恐怖言辞’,如‘过客’接受‘小女孩’的布片后突然说出的一大段话”等等。另一方面,为了更深刻地表达自己的“现代感”,由“现代心灵”决定的“现代眼光”与“现代趣味”——其实也是纯粹语言难以进入的存在境界,鲁迅又自觉地吸取西方现代美术和音乐的表现手法,进行了具有音乐性和强烈的线条感与色彩感的语言试验。可以看出,鲁迅正是通过大胆的语言突破与对音乐、美术资源的广泛吸取,把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周作人早就说过,汉语本身就是一种具有音乐美和装饰美、有极强的表现力的语言;现在,鲁迅通过试验,又为用汉语对现代人难言的生命体验的表达,开拓了新的空间,展现了现代汉语无限广阔的表现前景。
    作者总结说:“《野草》是一次空前绝后的精神历险和语言的历险。”这样,它也就在生命的最高“险峰”上,展现了语言的“无限风光”,在生命体验和语言试验两个层面上占据了文学的高地。它“不仅在鲁迅的写作中是一个另类的存在”,“在迄今为止的中国文学中,也堪称另类而幽深的文本,蕴藏着最尖端的文学体验和书写”。
    面对这样的文学高地,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反省和反思。
    因为我们和鲁迅共同面对中国社会与文学的“现代转型”——这样的转型,从晚清开始,至今也还没有结束。我们和鲁迅同处于“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共存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间(《野草·题辞》),共同生活在“不是死,就是生”,“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的“大时代”(《〈尘影〉题辞》)。
    而且我们也有类似的经验和体验:据我的观察,中国当代文学同样经历了“两次绝望”。第一次绝望发生在70年代初的“文革”后期,在对现存社会和文化、文学进行了刻骨铭心的反省,走出绝望以后,就有了80年代的启蒙主义时代与文学的再生:那是一次对鲁迅等先驱开创的“五四”新文学传统的自觉回应。到了80年代末,我们也经历了一次绝望,同样感受到了启蒙主义的无用与无力。但我们似乎至今也没有走出绝望,更不用说如鲁迅那样走向新的生命与文学的高地。原因全在我们自己。
    我们中的许多人(当然不是全体)先是因政治的突变,患上恐惧症;后又面对汹涌而来的经济大潮,犯了眩晕症;却少见有人如鲁迅那样,把外在的困境内转为对自我生命的追问:我们既无反省的自觉,更无反思的勇气与能力。我们有的只是中国传统的生存智慧,选择了“活着就是一切”的活命哲学,于是,就走了一条最轻松、方便的顺世滑行之路。结果滑行到了哪里?这是此时猛然醒悟才感到羞愧的:我们或逃避,或迎合,或按惯性混沌地活着,即使出于良知未泯发牢骚,表示对现实的不满,或者做出某种批判,也都是与己无关的冷眼旁观,甚至还充满了道德的崇高感,这就和鲁迅式的“把自己烧进去”的生命搏斗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样,我们就失去了一次鲁迅式的逼近生命本体、逼近文学本体的历史机遇。我们无法收获丰富的痛苦,只获得了廉价的名利、肤浅的自我满足或怨天尤人。在这样的生命状态下的写作,就根本不会有鲁迅那样的语言突破、试验的冒险,也只能收获平庸。于是,当代中国文学就在作家主体的生命深度、高度、力度和语言试验的自觉这两个方面,跟鲁迅曾经达到的高度拉开了距离;而“生命”与“语言”正是文学之为文学的根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许多(当然也不是全部)当代文学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文学性。在我看来,这就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困境所在。而走出困境的途径,就是从解决这两个根本问题入手。这也就是我读了汪卫东君的《野草》研究著作以后的一点联想与期待:我们的当代作家能不能借鉴鲁迅的经验,尝试进行新的“精神的历险和语言的历险”,从而找到新的突破呢?
    (此文为作者为《探寻“诗心:<野草>整体研究”》所做序言,原题为《野草》的文学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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