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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叙事”的实践性尝试——《三千里江山》的当下释读(2)


    
    “集体”之上还有更宏大的叙事存在,即——“共和国”,那是最高层级的“集体单位”。集体叙事既居统摄地位,其自身又置于共和国叙事统领下。如同“援朝大队”是整个“抗美援朝”运动的有机组件,集体既作为共和国肌体之构件,集体叙事也为共和国叙事所统领。如果说,集体叙事是小说叙述聚光区,那么,共和国叙事则是小说叙述的光源点,正是共和国叙事的光照,凝聚于集体叙事。
    共和国叙事虽不在小说表现前台,但其统领作用却使其在叙述中几乎无处不在。它一方面体现为小说人物的精神之维——祖国情怀,在人物形象塑造中作为人物精神源泉突出表现。武震、姚长庚、姚志兰、吴天宝等主要人物尽管身份有别、个性各异,却具有共同的祖国之爱,它被表现为人物的精神支柱、力量源泉,并决定了他们成为“英雄人物”。祖国情怀促使共青团员姚志兰毅然推迟婚期,参加“援朝大队”,其未婚夫吴天宝也旋即跟进来到朝鲜,这对未婚夫妇的故事,表现着“儿女情”服从“祖国情”的精神取向,叙述在此表达的精神理念是:个人私情之上高悬着更宏阔、也更强劲的情感存在,祖国情怀是人物精神世界的至高情感。
    杨朔对吴天宝的叙述,追溯其从“旧社会”孤儿成为“新中国”火车司机的经历,他“从乡村流落到城市,从放猪到赶大车,从赶大车又学会开火车”,“自从靠上组织,头一回才算有了家了”,“直到遇见了共产党,路子明了,方向清了,他才真正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吴天宝“翻身解放”的欣喜体验,在叙述中延展为对党和领袖的感怀,凝聚成祖国之爱,使他时刻感受到“祖国——我们的母亲,就在背后”;而在壮烈牺牲时他留下遗言:要未婚妻“把爱我的心情,去爱祖国吧!”作者的叙述用心在于强调人物的情感体认,“组织——家”、“祖国——母亲”的修辞表述,隐存着将个人情感表达引向祖国情怀的叙述理路,祖国情怀作为至高精神居于人物情感内核,并得以叙述强调——这是共和国叙事的内在逻辑。
    另一方面,共和国叙事还体现为小说叙述的历史之维。杨朔特意在小说叙述中切入国家历史内容。“抗美援朝”的时代大事件,实为《三千里江山》的近台背景,而在小说展开中,作者又于近台背景轮廓外延伸开更阔大的远台背景:他在人物经历交代中有意融进国家经历,并与“抗美援朝”的时代大事件构成国家历史经脉,国家历史叙述就此嵌入人物故事,切入小说整体叙述格局,成为共和国叙事的有机构成。
    在交代姚长庚家世时,杨朔特别强调:他两个儿子当年“平白无故叫日本鬼子抓去,也不知卖给哪家炭矿,是死是活,到于今没有音信”,老太婆为此哭瞎一只眼;现今奋身抗击“美帝”,是因为不愿意“闺女再叫美国鬼子抓去,当驴当马卖了”。过往苦难既是人物身世、家庭遭遇,也是民族经历、国家记忆,它与受侵略、遭奴役的现实威胁,构成小说叙述的历史内容,个人经历遂与国家经历交织,“抗日”与“抗美”形成国家叙述的历史维度。不惟如此,杨朔在小说展开中还特意融进共和国“前史”,叙述武震故事时,交代他从“渤海边上一个水手”成长为“革命军人”的历程,且在武震与朝鲜铁道联队队长安奎元的会面中,于人物对话及回忆间,勾勒出“延安生活”——“抗日战争”——“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解放战争”)的“革命史”线脉,既表述着中朝人民休戚与共的历史关联,又粗线勾画出共和国“建国史”经络,由此,“抗美援朝”时代大事件被叙述进“革命史”、“建国史”的逻辑链,即由此构造出共和国叙事的历史之维。
    
    据上所述,集体叙事统摄与共和国叙事统领的有机合成,构成《三千里江山》完整的叙事格局。在我看来,这样的叙事格局表现出对共和国意识与意志的认同与遵从,而共和国意识与意志的叙述表现,便凝定为小说表达内蕴。依此而论,小说叙述的本质属性实为共和国叙事。
    杨朔是将小说主要人物作为“共和国英雄”来塑造的。这是其创作的自觉意识与追求,他在《写作自白》中述及:创作时“我遇到一个问题,就是对英雄人物的认识问题”。杨朔对“英雄”的理解,要义有三:一是“英雄”为“党”所“培养”,“英雄不是神而是人,而且是差不多像我们一样的人。但是在党的培养下,他首先具备着先进人物的思想感情”,“党就是这个时代的灵魂,也是英雄的灵魂”。二是“英雄”及其“英雄主义”的力量源泉是“爱国主义”,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爱”,“我在小说里想要着重写的就是我们人民的爱国主义”。对“党”(“领袖”是其代表)的深情和对祖国的深情,在杨朔的叙述表达中融为一体,构成“英雄”人物“思想感情”之内核;并且,“抗美援朝”的国际背景落照于小说叙述,“英雄”的爱国主义情感便与国际主义襟怀交织一起,成为小说叙述意旨所在。
    这样的叙述意旨规约着小说的叙述策略。即以小说人物配置而论,杨朔在突出正面“英雄”人物的同时,也设置了一位“落后”人物——技术员郑超人,后者对前者形成叙述反衬。小说交代郑超人的社会身份:他“生在个有钱的商人家里”,“是城里长大的知识分子”;拟写他的生活细节:“头发梳的溜光”,“吃的考究,穿的考究,吃完饭必定刷刷牙,时常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脸蛋”;剖析他的思想状况:他“太过于看重自己”,且有严重的“恐美病”。郑超人的个人主义及“恐美思想”,反衬着小说主要人物体现出的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及国际主义——这是杨朔的叙述用意所在;而叙述中对郑超人的批评、教育及感召,以及对其思想转变的动态性描述,则呼应着“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国家意识形态。
    这样,我们看到:杨朔共和国叙事的操作要领在于“共和国英雄”形象的塑造,表达主旨是爱国主义,而深层的理念规约则是对共和国国家意识与国家意志的认同与遵从——这是共和国文学的叙事逻辑。假如放阔视界,从文学与历史的深在关联看,共和国的建立不仅需要落实于现实政权之确立,即在社会管理层面完成共和国国体构建,且须在精神理念层面确立共和国认同,从而确证其合理性与合法性。就此而言,共和国文学及共和国叙事以对共和国精神理念的遵从,实际参与着共和国的构建——这是共和国文学叙事的深在意旨。
    我将杨朔的《三千里江山》,定性为共和国叙事,且认定其为始作俑者之一。理由是:作为早期面世的共和国叙事文本,它的叙述实践在其后的共和国文学尤其于“军旅”叙事文本中得以弘发,“共和国英雄”形象塑造及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精神表现,在“十七年文学”之“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如《保卫延安》等等)和“现实生活题材”小说(《创业史》第一部等等)中,均得以延续与伸展,并凝定为共和国叙事的基本要素,此类文学史文本共同秉持共和国精神认同的创作意旨,并以文学叙事的主导方式加入共和国文学构建的宏大叙事。因此,《三千里江山》是共和国叙事的早期尝试,在今天看来,其实践性价值与文学史意义正在于此。 (责任编辑:admin)